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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油画中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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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谷子下山,是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出自元代评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齐国和燕国交战,齐国用孙膑领军,一路势如破竹,把燕将乐毅打得丢盔弃甲。乐毅没奈何,请来老师黄伯杨助阵,把孙膑困在阵中。东齐大夫苏代亲赴云梦山,求孙膑的老师鬼谷子出手相助。鬼谷子这才驾车下山,前去搭救自家学生。

    以历史典故为纹饰,这在元之前的瓷器装饰上并不多见。元代的评话杂剧在民间特别流行,许多历史人物开始深入人心,这类创作也多了起来。

    我从前听药不然说过,人物故事的纹饰,是瓷器纹饰中最难画的一种。诸如八宝纹、团鹤纹、并蒂莲、蟠躏螭什么的花纹,都有固定范式,不需要动太多脑子。即使是二老赏月、五子登科、婴戏百子之类的人物纹,也有套路可循。而历史故事一个就是一个,文王访贤是一个布局,三顾茅庐是另外一个布局,彼此之间绝无重复。考验画师的,是对人物与器物的细节把握,以及整体构图能力,甚至还有想象力。

    更难的是,这不是纸上作业,而是绘在瓷器上。青花瓷属于釉下彩,一个没处理好,偏出几下釉滴,或者哪里施釉过厚烧制变形,可能整个故事图就都被破坏掉了。

    所以能流传到现在的人物图罐,个个都是精品,操作得当的话,价格上十万不在话下。老徐一口气做了这么多赝品,看来所图非小。

    我在瓷器鉴赏这块,也就是一个入门级的水准。这十来件鬼谷子下山人物图罐,在我看来,破绽不是很明显,单独拿出来让我看,分辨出真伪的可能性大概只有一半一半——跟瞎蒙差不多。

    药不是虽说是玄字门出身,可他没在这个行当里混过,专业知识恐怕比我还不如。

    那么他如此眉头紧锁,想必是另外有原因。

    我推了一把药不是:“到底怎么回事?”药不是没回答,捏着下巴,双眼一直盯着这一排青花大罐,仿佛视线被牢牢粘在上头似的。约莫过了一两分钟,他走到其中一个大罐前,伸手去摸,然后转到罐后,去看另外一侧,很快又转了回来,蹲下身子,近距离去观察。

    不知道他底细的,还以为是位资深专家呢。

    警察过来几次,催促说这里也马上会被封锁,无关人员得赶紧离开。

    药不是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得像浸了一盆硝镪水。他说这附近有相机没有,我说这种情况也会有法医在场,他们一般都会带着相机。然后我跑出去找康主任,在他的斡旋下,借到了一部相机。

    药不是端起相机,咔嚓咔嚓对着这十来个瓶子一通猛拍,然后把相机还给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美金:“单独交给那个法医,让他冲洗出来直接送到我们两个手里,不许留底,不能给别人看。”

    我觉得自己成了他的跟班,不过看他一脸严峻的样子,应该是有重大发现,只好先依言行事。

    交代完法医,我们在这个工厂就没别的事了。帮警察录完口供,我们两个回到宾馆。康主任鞍前马后,格外殷勤。一半是担心我把他牵扯到绑架案里来,一半是害怕药不是撤资,领导那头不好交代。我和药不是没有明确表态,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他。

    药不是明显心事重重,回宾馆后不再跟我侃侃而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停地打电话。我虽然心怀疑虑,但也没别的办法。

    我跟药不是根本不熟,两个人完全是因为仇恨才结成了同盟。这家伙其实颇有点像刘一鸣,说一藏十,不打算告诉你的,怎么逼问也没用;打算告诉你的,你捂他的嘴都捂不住。我索性不去多想,冲了个热水澡,给烟烟打了个电话,问她爷爷病情如何。

    烟烟说黄克武身体恢复得还不错,老爷子常年习武,底子好,现在可以下床走路了。她问我在干吗,我犹豫了一下,说正在外出帮别人拍文物纪录片。

    烟烟没怀疑,叮嘱了几句,让我注意安全。我问烟烟,黄老爷子有没有吐露过什么消息。烟烟在那边沉默了一下,说:“你还惦记着老朝奉的事吧?”

    女人的直觉就是灵。我笑了笑,说这是大仇,怎么可能会忘了,不过现在我就一个人,能做的事情也有限。

    烟烟说:“我已经听说了,你在聚会上找他们帮忙,结果没人理睬,都让那个小药瓶给吓唬住了。家里这些人哪,我太了解,欺软怕硬,唯利是图,别指望他们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去触动一条现实利益链。”

    “五脉变了。”我轻轻感叹一句。

    “不,五脉一直没变。”烟烟说,“我爷爷最近给我讲了一个许一城的故事,你要听吗?”

    我一听是我爷爷的故事,心头一紧。

    烟烟讲的那个故事,发生在民国。当时张作霖即将败退离京,一个叫吴阎王的警察把五脉的人拘在屋子里,强令他们给赝品掌眼,以便卖给京城豪商。这是砸招牌的事,五脉中人谁也不愿去,互相推诿,最后还是许一城主动请缨,这才得以平安渡过危机。

    “按我爷爷的话说,民国时候的五脉,也是这副德行。这么多年,鹌鹑性子从来没变过。”烟烟模仿着黄克武的口气评论道。

    这故事听得我心潮澎湃,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爷爷啊!那个敢作敢为、勇于任事的许一城!

    不过我转念一想,黄克武本来对许一城态度最为激烈,后来平冤昭雪后,他的态度才有所改观,但绝口不提之前的事情——怎么现在他突然转性了?而且还充满了赞赏和羡慕口气。

    黄克武那会儿大概十七八岁吧,还是个半大孩子,正是最有英雄崇拜情结的年纪。他可能是出于晚辈对前辈的天然崇敬和憧憬,才……嗯?不对!

    我抓紧话筒:“烟烟,怎么你爷爷管我爷爷叫许叔呢?他们不应该是同辈吗?”

    烟烟那边的声音一下子慌乱起来,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大概是他记错了吧。年纪大了,口齿肯定会有问题……”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医生说我们再休息半个月,就能坐飞机回北京了。你可不要擅自行动,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就算五脉一个人都不愿意帮,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真想把我和药不是的计划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忽然想起药不是那冷冷的表情,还是生生忍住了。

    还是先有个眉目再说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刚放下电话,前台就打进来,说有人来送东西。我下楼一看,是白天出勤的法医。

    财帛动人心,有花花绿绿的美元开路,那位法医回去之后加班加点,几个小时就把照片给冲洗好了。我打开信封一看,十几张照片,都很清楚,旁边还有底片——这是我特别交代过的。

    我把法医打发走,抱着资料上楼,敲了敲药不是的房间门。

    药不是打开门,见到我手里的资料,眼前一亮。他让我进来,也不言语,自己埋头开始翻查这些照片。过了半晌,他猛然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

    我可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么丰富的表情,有点颓然,有点愤怒,还带了几丝惶惑。这个举动,表示他决定想要说点什么了。

    “说吧,我听着。”我稳稳坐在沙发上,等着听他开口。

    药不是的声音略显疲惫,他递给我一张照片和一个放大镜:“你看看这张照片上,鬼谷子的造型是否有特异之处?”

    我瞪大眼睛,用放大镜看了半天,没觉得哪不对。硬要说有问题的话,鬼谷子穿的是宋代衣服,马车也是宋代的样式——不过这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古人也分什么人,工匠没什么文化,习惯用自己最熟悉的事去描摹古人,犯一些历史常识性错误太正常不过。

    你看《封神演义》背景是商周交替,里面还冒出个陈塘关总兵李靖呢——那可是明朝的官职。侯宝林先生说过《关公战秦琼》,在古董界这样的事太多了,算不得什么破绽。

    药不是指头弹动,让我再仔细看。我心想,这家伙自己不懂瓷,他让我注意的地方,肯定跟内行人的着眼点不同,于是我也换了一个思路,重新审视。

    既然是人物图画,上色时必然会涉及大块深浅的问题。具体到这个罐子上,鬼谷子一袭散襟袍衫,上色要用深青,是整个构图里颜色最重的一个区域。其他如虎、豹的斑点,领路士兵衣着、骑士甲胄、苏代等,还有树干花心等处,颜色都比鬼谷子淡一个色号。

    这样别人一眼看过来,才会把鬼谷子当成整个图的核心。绘画技法上,这叫详略得当、重点突出。

    我忽然发现,鬼谷子穿的那件衣服的袖子上,似乎有一处白口,狭长细微,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就好像鬼谷子穿的是一件棉袄,被划开了一个口,露出里面的棉花来。

    我赶紧拿起其他几个罐子的照片,发现每一个罐子上,在这个位置都有一个白口。我手里没实物,从照片上看,白口边缘略显圆滑,显然凹痕在胎体进窑前就有,不是烧出成品再刮出来的。

    换句话说,这肯定不是无意过失,而是在批量生产时故意这么做的,每个罐子都严格遵循一个固定的标准。

    这算是个破绽吧,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假的呀,我们已经知道了。

    药不是说道:“这十来件鬼谷子下山罐自然是假的,但从这个统一的白口可以判断,他们一定有个模仿的原本,一件标准器!”

    他这一句话提醒我了,假文物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它的形制一定是源自于某一件真品。所以古董行当有句俗话,叫作万假归真。一万件假货,追根溯源,其来源总是一件真货。现在文物专业有个术语,叫作标准器,意思是以一件确凿无疑的真品作为该时代同类物品的标准,再有别的东西出土,就拿这个标准器去衡量真伪。

    显然,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存在着一个真正的鬼谷子下山人物罐,那个罐上的鬼谷子袖口开裂,有一道白口,所以这些模仿品在仿制时,原样也给学来了。

    好吧,我们可以确认,老朝奉手里有一件真的青花人物罐,然后呢?

    我还是不明白,这件发现的意义在哪?

    药不是缓缓抬起头,棱角分明的面部显出几分僵硬。他的身子不自觉地朝前倾去,显露出一点点不安。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一截一截地挤出来,好似板结了的牙膏。

    “在我们药家,也有这么一个青花人物大罐,是家藏珍品之一。我爷爷药来非常喜欢,甚至把它摆在卧室里头当鱼缸,好随时能看见。药家人都知道,那是老爷子的命根子。”

    “和这个一样?”我呼吸一紧。

    “不,不是鬼谷子下山,而是另外一个人物故事图案——刘玄德三顾茅庐。”

    “嗨,那又怎样?”

    “我从小就见过那个人物罐,经常围着它玩,还想去捞里面养的金鱼。有一次我搬了个板凳,把身子探进去,一没留神,差点把罐子扑倒,幸亏被我爷爷及时扶住才没碎。不过他没告诉我爹,反而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了一个三顾茅庐的故事。从那以后,我没事就故意往罐子旁凑,我爷爷一看,就知道是我又想听故事了,会随手拿起一件收藏品,给我讲一个小故事。”

    药不是说起这些话时,脸上泛起幸福的光芒,可稍现即逝。

    “可惜我对古董不感兴趣,也不想接家里的衣钵,大学时就出国了,一直不肯回来。我爷爷一片苦心落空,这才转而去培养药不然。”

    药不是说到这里,摇摇头,说回了正题:“我对那个罐子太熟悉了,到现在都忘不了。就在诸葛亮的袖口处,也有这么一个白口。”

    “一模一样?”我连忙追问。这可是个相当关键的发现。

    药不是按住太阳穴,额头青筋浮现,似乎头疼得厉害:“太具体的细节我不记得了,但肯定有那么一道痕迹。我还问过我爷爷,是不是别人给刮的。我爷爷只是呵呵一笑,说不是,但也没解释。”

    我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这个发现虽然意味不明,但里外都透着药家不清白,他们和老朝奉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如果继续往下深挖,很可能先把自己家人也牵扯进来。

    打假打来打去,打到自己家身上,这确实是个非常尴尬的处境。

    “今天太晚了,明天咱们俩再商量吧。”我宽慰道。

    “不行,这事得说清楚!”

    药不是猛然地一摆手,示意我先不要走,然后飞快地从胸前口袋取出一个塑料小药瓶,就着热水吞下一粒药片,脸色这才好一些。他闭目了三秒钟,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到原本的阴沉模样:“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因为牵涉自己家族就手软。”

    “哦,我不是那个意……”我还想解释,可立刻被他打断。药不是目露锐光:“如果药家真是老朝奉的爪牙,那就让我这姓药的自己送终,好过败在别人手里。你不要心存疑惑。”

    既然他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只能点头表示没有疑虑,继续按照既定方针办。

    我们俩商量了几句,一致同意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返回北京,去找药家的那个“三顾茅庐”青花人物罐。

    这事必须越快越好。

    老徐的覆灭,很快就会传到老朝奉的耳朵里。我们在卫辉接触的人很多,他不费多大手脚,就能搞清楚我们的真实身份。于是我们一致同意,返程的日子定在明天。

    我告别之前,看到药不是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在小腹前,神色略显僵硬。那只小白药瓶还搁在茶几上,上面写着一排长长的英文,完全不认识。

    我关切地问了一句:“你……身体还好?”药不是硬邦邦地顶了回去:“这与你无关。”我立刻不高兴了:“你的身体状况,关系到我们接下来的合作,怎么能说和我无关?”

    这句反问让药不是沉默了一下,他把小药瓶收起来搁回口袋,扶了扶眼镜,疲惫地说道:“许愿,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

    “嗯?”

    “你我联手,只是因为要揪出老朝奉。若是必须牺牲你才能达到这个目的,我会毫不犹豫。”药不是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稍稍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我希望你也是。”

    我看着他的眼睛,略作思忖,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我摇摇头,走出房间去。这两兄弟之间的性格差异,实在是有点大。药不然总是松松垮垮;他哥总是紧紧绷绷,心里藏着一万件事。当然,对我来说这是好事,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会产生药不然在身边的错觉了。

    次日一早,我们坐上药不是的那辆奔驰,往北京赶。康主任闻讯赶来,跑过来又是道歉又是告饶,死活不让走。药不是放下车窗,冷冷地对他说道:“你要是有心,就把刘振武好好安顿一下。欠的债,得先还上,不然报应来了可躲不过去。”

    康主任一愣,不由得倒退几步,不敢再向前来。药不是把车窗重新关上,淡淡地对司机道:“开车。”

    我望了望后窗,康主任呆呆站在原地,失魂落魄一般。当年老徐坑刘振武那件事里,康主任肯定也扮演了关键角色,法律上抓不住他什么错,不妨就让我们顺手教训一下。

    这就是所谓的“邪不胜正”。无论造假者如何气焰嚣张,他的内心始终认为这是不对的。有人拼命礼佛,有人愿意捐点小钱,都是出于这种恐惧,给自己找找平衡。康主任内心深处,必定也对此事怀有愧疚,这次算是给他弥补的机会。

    对真实的敬畏,是每个人良心深处的一条底线。有这条线在,赝品再多,也压不倒真品。

    但是,若是制假者突破了这条底线,那就会变成一个非常可怕的怪物。

    我忽然在想,老朝奉会不会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毫无顾忌、毫无愧疚的魔王?那么他主动现身要见我,到底是遵从良心的召唤想要忏悔,还是别有图谋?

    奔驰车上有司机,因此我们两个也没有深谈什么话题。我望着窗外,胡思乱想地发呆。药不是一直皱着眉头在看照片,双肩平直,背部肌肉紧绷,始终处于一种很紧迫的状态,无法放松。

    我家三代与老朝奉为敌,都没紧张到这地步。

    从卫辉到北京距离大约有六百公里,路上也不太好走。我们溜溜地开了一天,天擦黑了才进市区。快进城了,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们的行踪对五脉要严格保密。如果就这么闯进药家,岂不是把我们两个全暴露出来了吗?

    药不是道:“咱们去的,是药家的别院,那地方是我爷爷住的地方,他喜欢清静,所以大部分人都不住那儿。我爷爷死后,那里就一直空着。”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是那里呀。

    我办佛头案时,去过那间位于城东的小楼,跟药来有过一番谈话。他提醒我五脉之后,还有黑手,让我当心。若没他提醒,恐怕我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唉,后面的事情演变,谁能想到呢。

    我们驱车很快来到药家的这座别院。院子依旧素雅,乌檐碧瓦,在如今的北京也不多见。可惜物是人非,主人已去,只剩下空落落的一间宅院。入口的防盗门紧锁,表示这里久无人居。

    说来也怪,一间屋子,是空置很久还是常有人住,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一件物件,是藏在古墓里千年无人碰触,还是常被人盘着,一眼就能看出来。“人气”这个东西吧,看不见,摸不着,科学也没法解释,但我们就是能感觉到。这宅院的人气还有,只是非常稀薄。看来药来一死,这里再没什么人来了。人气一去,连温度都会降下来。

    药不是站在别院门口,怔怔地抬头看着这栋小楼。我本以为他会怀恋一阵,可药不是只看了十几秒,便把视线收了回来。他很克制,每次都会把情绪收敛起来。这需要很强的意志力,我可做不到。

    旁边忽然传来脚步声,我扭头一看,居然是方震。方震从大路的另外一侧走过来,对我们两个视若无睹,到了门前,掏出一把钥匙,搁到地上,然后退后到墙边的阴影里。

    看来药不是不方便露面,就通过方震把门钥匙送过来了。我正要打招呼,方震一抬手:“我只是路过,没见过你们,也没进过屋子。”然后看看手表:“你们有三十分钟。”

    方震职务所限,也只能帮忙到这儿了。事不宜迟,我们从地上捡起钥匙,打开防盗门,踏进了院子。院子里黑乎乎的,能勉强看清窗下有个鱼池,池中还有一座嶙峋假山,可惜池子干涸了很久。三两株松树矗立在黑暗之中,没修剪过的枝丫伸展开来,宛若鬼魅。

    宅子里有电,但为了防止有人发现,我们没敢开灯,各自掏出一个手电筒,轻手轻脚摸进了玄关。玄关一段有点狭窄,手电筒乱晃,无法触及全局,只能看清逼仄的吊顶和两侧的假墙——说实话,这么走进去,真有点闯入地宫盗墓的感觉。

    过了玄关,是一个小厅,视野陡然开阔。我们的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下黑暗,能勉强看清里面布局。

    这里布置很简单,整体装修风格以中式为主,红木家具,雕栏墙窗,竹屏风,圆绣墩,还有一个大实木书架。药来死后,这些布置一直都没人动过,保留在原地。

    药不是对屋子结构轻车熟路,带着我穿过小厅,直接奔着二楼去。通向二楼的是个螺旋式的木楼梯,一踩上去,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真有点夜探鬼屋的感觉。

    到了二楼,走廊分成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药不是刚才看的窗户,大概是他以前住过的房间,另外一个方向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大门,实木质地,两扇对分,比寻常门要宽上一圈,上面似乎敷设了一层隔音垫,但给装饰成了两团凸起的莲花纹饰,很是精致。

    药不是告诉我,他爷爷药来喜欢敞亮的地方,所以连门都做得比别人大一号,看着透气舒坦。我们走到门前,我捏住门上那个黄澄澄的黄铜圆头把手,轻轻一拧,“啪嗒”一声,门开了。

    一股微微的霉味先飘出来,恐怕很久不曾通风了。我迈步走进去,手电往前一晃,“哎呀”一声,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见在黑暗中,药来正悬在半空,一身宝蓝唐装,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可没料到会出现超自然的灵异事件,这又不是凶宅!

    这时药不是从身后按住我肩膀,不耐烦地说道:“你看仔细,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

    “可是,那不是你爷爷……”我惊魂未定。

    药不是把手电调到最亮,往那边一晃。我这才发现,原来不是什么药来还魂,而是一幅巨大的油画。这是幅人物半身像挂在正对着门的墙上:药来身穿唐装,面带微笑坐在一尊孔雀双狮绣墩上,手持一个青花高足杯,正细细啜饮。身前一张紫檀卷书木案,案上放着一件天青釉的马蹄形水盂,旁边树上挂着一个鳝鱼黄海涛花卉纹的蛐蛐罐。背景是茅屋一座,远处深壑古树,高云野鹤——看起来俨然一位山林隐者。

    能以油画写实的笔触画出水墨画的意境,这位作者水平相当精湛。但问题是……药来老爷子,您得多自恋才会在卧室摆这么大尺寸的自己的油画啊?

    药不是道:“你不知道,我爷爷年轻时是个浪荡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连鸦片都碰过。年纪大了,性子有所收敛,可骨子里还是那样的人。请人画油画这事,也只有他能干得出来。”他把手电对准画像上药来的脸,端详良久,不肯挪动脚步。画中的爷爷和现实里的孙子,就这么彼此凝望着。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我没有催促,我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给他绘这幅油画的作者,是我的朋友。当时我在国外,没办法回来,就请朋友定制了这么一件礼物,算是给爷爷的寿诞贺礼。当时全家人都反对,觉得这么弄不吉利,只有我爷爷乐得不行,特意打电话夸我,问我什么时候回来。说起来,这画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画还在,画中人却已经不在了。

    “不好意思,耽误时间了。”药不是放下身段,搓了搓脸,迅速恢复成平常语调,“找东西吧。”

    这间卧室很大,得有三十多平方米,外面还有一个独立的露台。我们两支电筒在里面晃了一圈,里外找了几圈,摆件不少,可唯独没有那个“三顾茅庐”人物故事青花罐。这罐子高度将近三十厘米,腹部周长也有二十多厘米,这么大的东西,不可能漏眼。

    “没有。”

    “没有。”

    我们两个又各自检查了一遍,沮丧地互相报告。我说:“会不会是你家里人把这个人物罐拿走了?”

    药不是拿手电一扫,很是疑惑:“不应该呀……我爷爷这里好东西很多,都摆在这儿呢。”

    我刚才也注意到了,这卧室里跟个瓷器宝库似的,窗台上、床边、阳台口、书架上,到处都摆着瓷器,架子上是定窑的刻花盘,旁边是青花龙凤纹洗,台前一尊缠枝莲花天球瓶,一张云钩插角的明代木桌上搁着黄地绿彩云龙碗和缠枝牡丹蛐蛐罐,墙角还放着穿花三足双耳炉——有碗有盘,有炉有杯,种类繁多。

    我对瓷器了解不深,这些东西的门道说不上来,但作为一个玩古董的人,天然有一种直觉,这里的东西个个都有来历。它们大概是药来生前最喜爱的收藏,所以搁在卧室里,可以随时玩赏。若是家人收拾遗物,不该只动这一件。若是遭贼,更不可能放着那些茶盏盘瓶不拿,去偷一个大罐子。

    药不是道:“看来我得去问问家里人,到底这罐子去哪里了——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们刚要离开,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动静,都是一惊。药不是走到窗边,探身出去看,然后缩了回来:“有点麻烦,来的是我们药家的人,应该是我二伯药有光和堂哥,不知为何他们忽然跑来这里了。”

    我想起来了,这两位那天宴会都去了,不过一声没吭。

    “糟糕,咱们进来的时候,门没锁吧?”我一拍大腿。

    我们倒不怕被人当成贼,但这么一照面,药不是和我联手的事,就彻底暴露了。药不是却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表示不必担心。我们从二楼阳台往外偷望,看到他二伯和堂哥站在防盗门前,却没有惊呼有贼,而是哗啦哗啦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来。

    看来方震在我们进去之后,把门给重新带上了。这家伙心思缜密,不动声色之间就把漏洞给补上了。

    “来,去对面那屋。”药不是对我说。我这才想起来,二楼一共有两间房,药来卧室正对面还有一个房间。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推了一下,门没锁,连忙进去。刚把门关上,就听见楼下的灯“啪嗒”一声亮了,传来他们上楼梯的脚步声。

    我们藏身的这间屋子,和药来的卧室风格大相径庭,非常普通的客房,只有一张双人床和一个梳妆台,别无余物。如果那两位药家人是冲着这间屋子来的,我和药不是将无路可逃了。

    还好,两个人的脚步声在二楼走廊停住了,先是开了灯,然后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从门缝传过来:“爸,这么合适吗?”

    另外一个声音立刻回道:“这有啥不合适的?咱们是借去用几天充充门面,又不是偷走了卖掉。”

    “……可是,爷爷生前不是交代过,卧室的东西别动吗?”

    “别提这个,提起来我就生气。他要是寿终正寝,咱们遵从遗言,没二话。可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连累咱们药家所有人都抬不起来头。他留下一屁股麻烦,还死占着这些东西,让咱们喝西北风啊?”声音怨气十足。

    药不是的堂兄不吭声了,他爹还在絮絮叨叨:“再说了,我又不是第一个拿的,兴他们外人借,就不兴我借了?”

    两人走到卧室前,一扭手柄,门开了。药有光似乎不太想进去:“儿子,你进去拿吧,记住,就拿那件鳝鱼黄蛐蛐罐,别的不要动,不然以后说不清楚。”

    他儿子应了一声,进了卧室,过不多时就走出来了。药有光检查了一下小罐,啧啧称赞:“儿子,你学着点。别看这玩意儿小,可是子玉的手笔,全世界也没几件了。这件玩意儿往咱们铺子里一搁,包管能镇住那帮土包子。”

    他儿子疑惑道:“我刚才看了一圈,爷爷卧室里物件不少,真正能算得上绝品的,也就有数的七八件,剩下的虽然也都是好东西,搁在这卧室里,可有点寒碜。比如那个定窑的刻花盘,不算什么特别好的东西。”

    药有光不以为然道:“谁知道呢,老爷子恋旧,可能是从前有过什么事儿他留个纪念吧。”他复又催促道,“蛐蛐罐搁口袋里,别摔了,咱们走吧。”

    他们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朝楼梯走。忽然他儿子问道:“对面这个房间,是什么?里面会不会也有物件?”一边说着,一边握住门把手要拧。

    我和药不是立刻变得非常紧张,彼此对视一眼,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药有光道:“这边是客房,平时来个客人住住,里面啥也没有。”他听到父亲这么一说,“哦”了一声,随即又松开了。

    “快走吧,这地方阴气重,不宜久留。”药有光催促道。

    于是两个人走下楼梯,灯也都一一关了。确定屋子里没人了之后,药不是才出声冷笑道:“我这位二伯,可算得上是家中一宝,外号铁钻头,无论什么事,都要千方百计钻出点便宜来。”

    我们打开屋门,回到走廊。从刚才那段对话里,能听出来,药来在生前立过遗嘱,卧室里的物件都不能动。但他意外自杀后,家里人开始蠢蠢欲动。在他们父子之前,有人已经来这里“借”过东西——很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三顾茅庐”青花人物故事盖罐。

    药不是道:“你现在明白,为何我不信任五脉了吧?那些人干出什么事,我都不奇怪。”他再度环顾四周,轻轻摇了一下头,“咱们走吧,这里已经没什么用了。回头我去问问谁搬走的盖罐,应该能查得出来。”

    我眯起眼睛,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药不是神色一动:“你有什么发现?”

    “嗯……”我没急着回答,而是快步走到药来的卧室前,再度拧开了门。我拿手电在卧室里晃了一圈,把光圈对准了那幅油画。药不是站在我后面,有点迷惑不解。

    “这份贺礼,你是什么时候送的?”

    药不是说了个时间,恰好是我在查佛头案的期间。

    “画像是谁提的要求?内容是谁决定的?是你,画师,还是你爷爷的主意?”

    “我哪有那个时间啊。我让画师直接联系我爷爷,他们两个商定的细节。”

    “这位画师你现在还有联系吗?”

    药不是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有。”不过他面孔意外的有些尴尬,好在黑暗中不是很明显。

    我心里微微浮起一丝快感,也该轮到你莫名其妙一回了。我手里的电筒一扬:“你记不记得刚才你二伯说了一句话?药来是个念旧之人,所以这卧室里有些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因为有故事,所以也被放了进来。”

    药不是的脑袋反应真快,他没等我关子卖完,“唰”地抬起头来,把视线投向那幅油画。

    那幅油画里除了药来之外,还画了四样东西,而且这四件实物就摆在卧室里头:孔雀双狮绣墩、青花高足鸡缸杯、天青釉马蹄形水盂、鳝鱼黄海涛花卉纹蛐蛐罐。

    卧室那么多物件,为何偏偏选了这么四件入画?

    还有一个问题。从时间来看,药来摆画正好是在佛头案期间。当时药来和老朝奉已经有了接触,被其胁迫,他哪来的心情来玩油画?

    那么他找人特意画这么一幅油画,是不是别有用意?

    要知道,药来是迫于老朝奉的压力而自杀的。有许多秘密,他没办法在生前吐露,说不定会设法留下记录,给有心人。但是老朝奉势力通天,一定会出手把药来留下的痕迹一一抹平。药来若想把消息传达给有心人,必须得想个极隐秘的法子才成。

    于是药来在生前提前立下遗嘱,卧室里的东西不允许移动。其实这就是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把老朝奉的注意力吸引到卧室里的东西去,而真正的线索,被他放在了油画里。

    我猜啊,这四件油画里出现的瓷器,是药来想要表达的消息。为什么他要刻意选择油画?油画写实,比写意的水墨画能体现出更多瓷器细节。

    “现在你爷爷不在,那么我们只能去找那位画师,才能搞清楚怎么回事。”

    我滔滔不绝地把这个推断说出来,回头想问药不是意见。可一转过脸去,看到药不是的面孔涨红,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似乎皮肤下涌动着什么强烈的情绪,要冲破那张混凝土面孔。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中邪了,或者又发病了。还没来得及问,楼下忽然传来“咣咣咣”砸铁门的声音,这是方震在提醒我们,时候差不多了。

    我再看向药不是,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他背过身去,说走吧,声音急促,似乎想遮掩住什么。我心想问了也是白问,等会儿再说吧。

    于是我最后扫了一眼油画,一起出了药家别院。我和药不是把钥匙交还方震,匆匆上车离开。

    我理论上还处于“出差”状态,所以四悔斋不能回,我也没办法找朋友借宿,偌大的北京,竟无处落脚。我问药不是住哪里,药不是沉吟片刻,说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去找油画的作者吧。

    我一愣,这么急?看看时间,这都快晚上十点了。药不是也不解释,跟司机嘀咕了一个地址,司机点点头,方向盘一打,调头就走。

    车子开得很快,车窗外一会儿高楼林立,一会儿大院连绵。黑灯瞎火我不辨方向,侧脸一看,药不是双眼望着前方,双手交错在小腹前,指头不断拨弄着。

    做古董生意,最重要的一个才能是察言观色,我在这圈子混,好歹也有点经验。药不是此时的状态,叫做百爪挠心,是人在特别紧张时下意识会做的动作。我开始以为他是因为刚才那幅油画的关系,但后来发现不是。

    药来在油画里藏了暗示,药不是的反应是激动。但此时他的反应,却是忐忑不安,明显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紧张。我猜了半天猜不出来,只好闭上眼睛。

    大概开了二十多分钟,车子停住了。我下了车,扫视一看,嘿!这不是圆明园么?

    准确地说,是圆明园南边的一个村子,叫福缘门村,紧临着福海。

    这村子在北京可是小有名气,不是因为古董,正相反,是因为新潮。在那几年,北京的前卫画家、先锋歌手、流浪诗人什么的,都喜欢聚到这里租村民的房子住,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小群落。这些人不被主流接纳,也没什么钱,就自己窝在村里创作、发泄、寻求同伴,和西方的嬉皮士差不多——据说抽粉的也有。

    我一朋友玩摇滚的,待过一阵,按他的评价,里面疯子不少,天才也很多。

    我站在村口往里头看去,这是个很普通的京郊小村子,一排排的砖瓦房加篱笆院墙,路边有柴垛和砖堆,电线杆上的电线乱如蛛网。但别的村子入夜特别安静,这里却热闹得很。十点多了,还能听见东边传来一阵曼陀铃,西边响了一阵架子鼓,间或传来几声狂号,不知是在唱歌还是打架。人影幢幢,灯光闪烁,似乎某个院落还有个小规模的舞会。

    我等着药不是下来,却半天没动静,回身敲敲车门。药不是“嗡”地按下电动车窗,一脸尴尬:“我给你地址,你自己去吧。”

    “哎?不是你朋友吗,你怎么不跟去了?”

    “让你去就去。”药不是把车窗给抬起来了,那一张僵硬的脸慢慢被玻璃吞没。

    我耸耸肩,跟这小子待多了,也慢慢习惯了。我拿着地址进了村,跟鬼子似的摸到一处民房前,敲了敲院门,半天一个老太太探出头来。

    “皇军不抢粮……哎,错了,大妈,高兴在吗?”我舌头差点打了个闪。跟药不是这种人待久了,我都快憋成药不然了。

    估计大妈见惯了这样的人:“她去福海边上画画去了。”

    “现在?”我抬头看看天,黑得跟什么似的。

    大妈左右看看,凑过来低声跟我说:“同志,你快去看看她吧。高兴那孩子,最近一个多星期天天晚上出去,说要趁着天黑画画——您说这成话吗?她别受什么刺激了吧?这村里怪人可不少,挺好一孩子……”

    我看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赶紧告辞,奔着福海去了。

    这福海名字叫海,其实是个湖,现在连湖也不是了。它原来叫东湖,到了雍正朝才大规模开凿,改名福海,是圆明三园的中央大湖。湖面极广阔,四周环绕十个洲岛,风景如画,是圆明园最著名的胜景。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这里逐渐沦为苇塘、稻田,再无当日风光。

    一直到八几年,这儿才修成遗址公园,不过湖面缩水太多,如“方壶胜境”“蓬岛瑶台”之类的,只剩下一堆石基。

    今天多云,没月亮。福海边上又没路灯,四周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没有。我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那儿走去,身边不是断垣就是残壁,仿佛随时可以演鬼片的场景。我可听老人讲过,福海这儿闹鬼,当初英法联军打进来时,管园的大臣叫文丰,就是跳到福海里淹死的。后来老有人撞见一个湿淋淋的黑影,穿着清朝大官衣袍,问皇上什么时候回来。

    我心里嘀咕,药不是这什么朋友啊,来这儿干吗?

    快到福海边上,月亮露出来一点边。我远远地看见,岸堤上似乎站着个人,手持笔在一块大画板上涂抹——这么黑,她怎么画?

    我走近几步,仰着脖子喊:“高兴吗?药不是让我来找你。”

    人影搁下笔,一纵身从岸堤上跳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我定睛一看,这姑娘身材挺拔,一头齐耳短发,身上披着件碎花斗篷,一条挽腿牛仔裤,光脚蹬着双人字拖。

    “药不是?他回来啦?”这个叫高兴的姑娘饶有兴趣地问道。她眼睛特别大,永远带着股高兴劲,名字没起错。

    “呃,对,不过他在村口等着没进来,让我来找你问点事儿。”

    高兴一听就乐了:“这么多年了,他脸皮还是这么薄。他不愿意见我,我得去瞅瞅他,走。”她一拍我肩膀,不容拒绝。我只好带着她往村外走,路上忍不住问道:“你这是画什么呢?”

    高兴伸手比画:“我在尝试着,不要被光线所束缚。不通过眼睛,让感觉顺着胳膊流到笔尖。你知道吗?蒙住眼睛,人类的听觉和触觉就会敏感好几倍,这样画出来的东西,特纯粹。”

    她说得特认真,这些先锋艺术我听不懂,只好换了个话题:“你和药不是认识?”

    高兴大大方方说道:“我们俩原来谈过恋爱,后来性格不合,分了。他老瞎操心,还说要帮我办出国。我有胳膊有腿,有身份证也有护照,用得着他吗?”

    我对此毫不意外,他们俩这样的性格,成了才是奇迹。

    “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我点头赞同。

    “分就分了呗,多大点事儿啊,还臊得不愿意见我。得,那我去找他总行了吧?”高兴说。

    高兴这姑娘,身上一点不高兴的地方都没有,说什么都不矫情。在她看来,这天下简直没有值得烦心的事,也没有非得依靠的人。她就是只流浪猫,去哪儿都不腻着你,跟她聊天可真舒服。

    我们俩一边聊着一边走到车边。药不是一看她来了,有点猝不及防,那张脸拉得快比直颈瓶都长了。我双手一摊,一脸无辜:“人姑娘非要来,我拦不住。”

    高兴弯下身子,把额头贴到车玻璃前:“药不是,快放下车窗。你有本事打听我地址,没本事见面啊?”

    药不是尴尬地放下车窗,却不肯下来:“王生给我的地址。你怎么……住这儿呢?”

    “嗨,毕业之后没工作呗,这儿房租便宜,有个朋友介绍,就过来了。”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

    “又来了,我不需要。”高兴白了他一眼,“干吗呀?看我觉得可怜想施舍一下?我现在挺好,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就烦你这样,非觉得别人过成你那样才算幸福。”

    别看药不是一脸深沉极有主见,在高兴面前,他句句吃瘪。药不是只好转入正题:“我们来找你,是想请教一件事,你给我爷爷画油画的事儿。”

    高兴一听是这事,从怀里掏出一根烟,拿火柴划了火,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全部过程。”

    高兴那会儿在中央美院还没毕业,虽然她跟药不是已经分手,但还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委托——用她自己的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药来很喜欢这个爽快的小姑娘,一老一小都没正形,老的喊小的“孙媳妇”,小的喊老的“老古董”。

    高兴问药来,希望画成什么样。药来说想整点洋的,来张油画,高兴正好是这个专业,两人一拍即合。

    但对于画什么,怎么画,两个人却起了争执。药来指示得特别细致,这画什么那画什么,都有详细指示。高兴却不乐意,觉得这不是画家的活儿,找一相机一拍不全齐了?不想干了。药来却坚持,非她不可。

    高兴虽然性子洒脱,但毕竟不如药来老江湖,最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是她坚决不肯署名,说我就干了个刷漆的活儿,这是您的东西,不是我的。

    我听到这儿,问高兴:药来为什么挑选孔雀双狮绣墩、青花高足杯、天青釉马蹄形水盂、鳝鱼黄海涛花卉纹蛐蛐罐这四件东西,是有什么讲究吗?

    高兴说她也不知道。按说从构图来说,这些搭配不合适,但老爷子非用不可。

    “哎,老爷子估计那会儿心情不太稳定。经常今天一出,改天又是一出。这四件东西不是一开始就定了的,本来他放的是另外一件东西,忽然告诉我,得改,我只能涂抹了,重新加了这四样东西。”高兴一支烟吸完,烟屁股一弹,似朵火红色的小流星,飞去了旁边水沟里。

    “原先画的那件是什么?”

    “是个罐子吧,我记不太清了。”

    我和药不是同时愣了一下,药不是把卫辉老徐的盖罐照片拿出来,递给高兴:“是这样的吗?”

    “样子差不多,花纹可不一样。”

    我和药不是对视片刻,眼神都是震撼。我抓住高兴手腕,往车上扯,药不是很有默契地推开车门。高兴大惊:“干吗呀你们?”药不是道:“你得跟我们去个地方,这事很重要。”高兴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求人的吗?”可还是主动钻进车里去了。

    车子重新从圆明园开回到了药来的别院。院门大锁紧闭,现在去找方震也来不及了。我们俩一咬牙,跟高兴说翻墙吧。高兴乐了:“把我叫过来是做贼啊?这可新鲜了。”

    她原来在美院估计也是翻墙出去玩的主儿,比我和药不是动作都麻利。我们三个强行闯过院墙,进入小楼,再度进入卧室来到那幅油画跟前。

    “是这幅吗?”药不然问。

    “没错。”高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原来那幅废了的画在哪里?”我追问。

    高兴呵呵一笑,摸摸我脑袋:“小家伙,没学过美术吧?”我“呃”了一声,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高兴告诉我们,油画和水墨画不一样。油画的颜料会在画布上堆出凹凸不平的高度,所以若是画布上某处有问题,可以刮掉补画一层,把原来的覆盖掉。所以西方的很多油画名作,经常会发现画作之下还叠着另外一幅作品。比如法尔梅尔曾经有一幅《选首饰的女人》,面世时引起很大轰动。后来经X光检测,发现这是造假者在他的一幅废稿画布上重新作画,几乎骗过了所有专家。

    我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古今中外,造假者的手段都差不多。这一招偷天换日,和国内拿古代青铜碎片去重铸器物,如出一辙。

    高兴对药不是道:“你们想知道原画什么样是吧?”

    “没错。”

    高兴“腾”地跳上床去,她正好带着刮刀,开始在油画上咔嚓咔嚓地刮起来。我有点紧张地看看药不是,这么干,油画可就全废了。药不是双手抱住,严肃地看着。

    很快油画被刮掉了一大块,高兴拍拍手,扯起画布说你们看吧。

    我们凑近一看,发现在画布之下,果然另有玄机。随着大块大块的颜料被刮掉,画上药来的姿势完全变了,不再是举杯啜饮,而是身靠一件大罐,正是“三顾茅庐”人物盖罐。药来的双手姿势特别怪,左手的手背朝上,四指并拢往下弯曲,拇指压在食指上,右手的拇指、食指伸起,指着罐子比出一个“五”字。

    我和药不是,同时陷入震惊。

    药来左手这个手势,在早先当铺里经常用到。谁当东西,柜台朝奉会把钱搁到悔篾里——顾名思义,从悔篾里拿走钱,就再也不能后悔了。然后朝奉会用这个手势,把典当之物倒扣着拉进柜台——从这一刻起,东西就是当铺的了。所以这个手势,叫作朝奉扣。在古董行当里,也会用这个手势,表示交易完成,绝无反悔。

    而右手的手势就明白多了,指向盖罐,比出一个“五”字。

    两只手加在一起,意思再明白不过。扣住老朝奉的关键,就在于这个盖罐,而且这盖罐不是一件,而是五件!

    从前我和药不是只是模模糊糊感觉,人物故事罐也许和老朝奉有关联,现在终于确凿无疑。

    通向老朝奉真相的道路,第一次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看向药不是,他也是一脸骇然,但和我的理由却不尽相同。

    他看向高兴,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我爷爷补画那四件东西的时候,可曾说过什么吗?”高兴想了想,回答道:“没特别说,不过他倒是提过,说这是你一片孝心,得画得精致点才行。”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药不是的嗓子里滚出来。我和高兴还没反应过来,他“咕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我赶紧去搀,药不是却跪得纹丝不动,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从前,每次我来爷爷这里玩,他都会给我讲一件淘买古玩的收藏故事。这四件东西,恰好是我最喜欢的四个故事,也只有我才听全过。”

    我一下子听明白了。

    这个暗示非常明显,也非常巧妙。

    一个懂古董的人,会很自然地把注意力放在古玩上面。只有不懂古玩的人,才会抛开器物去看待这幅油画。

    只有药不是才知道,哪四件古玩是药来心头所好。

    只有他的前女友高兴,才知道油画底层还暗藏玄机。

    在这重重限制、重重过滤之下,能发现油画奥秘的,只能是药不是——其他任何人都绝不可能。

    这分明是一份留给药不是的定向遗嘱,药来在临终之前,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远在国外、拒绝继承家里衣钵的孙子身上。

    他始终不曾放弃对药不是的期望,这期望甚至超过了药不然。

    药不是此时的心中激荡,也就可以理解了。

    高兴跳下床来,和我站开几步。药不是恭恭敬敬向这幅被损坏的油画磕了三个头,个个都非常响亮,额头一片青肿。但他一直没哭,即使嘴唇一直在颤抖,也没有眼泪流下来。高兴摇摇头,小声嘀咕:“这家伙总是这样,没劲。”

    我们三个连夜离开别院,临走之前,索性把这幅油画也一起搬走。

    这幅油画已经被剥开了,任何人进来,都会发现其中的奥秘,因此绝不能留。好在这处别院平时来的人非常少,只要三天没人来,就不会露出破绽。高兴说只要三天时间,她就能给修补完整。

    我们带着油画,去了药不是下榻的华润饭店。

    一路上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现在情况很明朗了。这个青花人物故事盖罐,一共有五件,与老朝奉关系密切。“鬼谷子下山”是第一件,“三顾茅庐”是第二件,还有其他三件人物罐,不知所踪。

    这五个罐子之间,一定隐藏着和老朝奉密切相关的东西。

    我们仨进了房间,药不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小药瓶给自己吃下一粒,脸色有点不对。高兴拍拍他肩膀,说这毛病去美国也没治好啊?然后给他烧了点水。

    水还没烧开,药不是忽然开口道:“我爷爷,曾经给我讲过那四件器物的故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药不是坐在沙发上,声音疲惫,但却目光灼灼,充满了昂扬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