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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似血,厮杀了大半日,蒙古军终于抵不住那悍不畏死又勇猛善战的援军,在领军的将领被一刀砍倒后,群龙无首溃败而逃。
郭靖从未想过他能够守住襄阳城,悬殊的敌我差距让坚守变成了极其艰难的任务,面上的笃定不是为了鼓舞军心,他早已做好以身殉国的准备。
胜利的希望如此渺茫,以至于当身边的夫人黄蓉又哭又笑地抱住他时他一时还犹在梦中,没能反应过来。
“守......住了......?”他结结巴巴问道,两眼瞪大不像是个坚守孤城的将领,倒是有了几分初出茅庐时的憨傻气息,看得黄蓉心下柔软,含泪温声道:“守住了!”
围了襄阳城这么多年的蒙古军,就这么......退了......?
郭靖连滚带爬地扒到城墙边上往下看,正好瞧着那带来援军的将军抽出插在尸体上的长刀,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染红了他天青色的袍角。
似是察觉到郭靖的眼神,那人似笑非笑一眼横过来,眼尾似是沾了些血,带着极艳的猩红色,眼神冷淡漠然,在他身上一掠而过。
郭靖一个激灵这才想起应当打开城门放援军进来,却见一身形高大头戴斗笠之人在那将军身边说了些什么,那将军抬手一挥,援军便整齐列做数队,万马齐喑扬尘而去。
“夫君......”郭靖恍然回神,见身边黄蓉面容憔悴神色坚定地说道,“襄阳之围已解,你我带着芙儿她们,就此归隐罢!”
襄阳十年,身边的夫人陪他同甘共苦,为他生儿育女,年少时如花的容颜被风霜磨砺逐渐憔悴,眉眼间尽是疲惫,却也从未反驳过他的意见,一直温柔而坚定地站在“靖哥哥”身边,做他最坚强的依靠,现在......
郭靖恍恍惚惚听着城外有人在喊“忽必烈死了!”,缓缓露出一个笑。
“好。”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自此归田卸甲,一世淡饭粗茶,再不问江湖天下。
远远万马奔腾声音渐息,匹匹战马与将士化作尘土湮灭于地,只余下为首的两人仍纵马前行,京极彦骑得极快,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阵阵刮过,初春的天气里风还有些彻骨的寒意,一阵阵扑到脸上,把战场上沸腾的热血重新冰封。
迪卢木多紧紧跟在京极彦身后,京极彦的情绪现在已经渐渐平缓下来,他自然也就不能感受到京极彦现在是什么心情,当是难过的,他却偏偏读出几分畅快释然,当是快意的,他又分明看出几分怅然孤寂,如斯复杂难以捉摸的心绪,对于向来直来直去不善人心的凯尔特战士来说,可谓是无解的难题。
幸好京极彦也不需要他怎么小心劝解,作为皇帝京极彦的自我调节能力素来是满分的,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路是他自己选的,他从没给过自己后悔的余地。
一勒缰绳放慢速度,偏头就看见迪卢木多面上带了点忧心的表情,无人之处他没有戴能遮住脸的斗笠,两颊尚泛着剧烈运动后未褪去的红晕,额际的汗水倒是已经被风吹干了,灿金色的眼眸里盛满担忧,泛起盈盈琥珀般的光泽。
虽然看着着实蠢了些,但是这种真心实意的担忧京极彦极是受用,慢悠悠停住等迪卢木多和他并驾齐驱,扯着对方的衣襟用一个亲吻证明了自己现在不错的心情。
他体内的魔力循环恢复平衡以后,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贮藏起海量的魔力,似乎也是被这一次要命的魔力枯竭给吓到了,他体内自动形成了数个半封闭的魔力节点用以存放日常吸收多余的魔力,以备不时之需。
迪卢木多挣扎着从这个亲吻里摆脱出来,紧紧握着缰绳好险没有栽下去,即便知道他们现在在人烟稀少的山间小道上不会被人看到,他依旧忍不住左右看看,一副心虚的模样。
“你不问我跟黄蓉说了些什么?”京极彦舔舔唇角,问道。
“你说了什么?”迪卢木多眨眨眼,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道。
“鸟尽弓藏。”京极彦笑道,郭靖守住了襄阳的确是好事,可惜一个武将,一个出身江湖的武将,注定玩不过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
聪明人就知道当退则退,况且郭靖要的从不是什么高官厚禄。救都救了,京极彦不介意再推一把。
迪卢木多停了停,又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这个国度对他而言全然的陌生,更何况这战火纷飞的光景,让他更加提起了十万分的小心。
京极彦眯着眼望天想了半晌,忽地笑道:“去江南罢。”
江南,烟花三月草长莺飞,襄阳城的捷报长了翅膀似得传遍天下,给这原本已至薄暮的王朝添上了几分喜气与生机,经此一役,忽必烈殒首,其下数子夺位,没有十几年蒙古再聚不起这般大举南下的气候。
秦淮河上画舫装点一新,鸨母笑脸殷殷迎接着久未上门的客人,便是不怎么熟悉的新面孔,看在那随手抛出的金锞子的份上,也是殷勤备至。
严格来说迪卢木多出现在这种地方并不方便,充满异域风情的面孔总是会引来各种目光——大多数并未带着善意,而爱情痣在这审美差异巨大的时空里也失去了威力,更何况为了隔绝窥探的目光,迪卢木多大多数在外的时间都带着能遮到胸口的青纱斗笠。
青纱斗笠,暗色短打,背上背着被布裹起来的短兵器,这样的装扮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行踪鬼祟的江湖中人,鸨母狐疑地把他从头打量到脚,迟迟没有说话,京极彦走了几步发觉迪卢木多没有跟上,回头就见着他被身材矮小刚到他胸口的鸨母堵着,哪怕看不着他现在的表情,也能想象必然是带着些窘迫色彩的可怜相。
“他是我带来的。”一个绣着并蒂莲开的荷包丢进鸨母手中,老道的鸨母摸摸料子,又掂掂分量,笑逐颜开让开身子,“客官您里边请。”
雕梁画栋的二层画舫此时已是歌舞升平,台上舞姬跳着新排的舞曲,台下侍婢们娇笑着依偎进客人怀里,软玉温香端的是享受。
你很难想象,不过小半个月前,这里还蒙受着战火将要袭来的惶恐不安,萧条凋敝,惶惶不可终日。
迪卢木多显得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京极彦也不勉强他,只笑笑打发出去屋子里留下伺候的婢女,小小一间包厢素雅清净,架在底层与二层之间,外层围着竹制围栏,一伸头就能看见下方舞姬的动人身姿,若是不想看了,也有纱帘可以遮挡。
“怎么,没见过这种?”京极彦摘下迪卢木多头顶的斗笠搁在一边,撩着他这些日子长了些的头发拨弄,语调里带了些调笑的意味。
迪卢木多可算他见过对男女之事最生涩的人物了,看神话中也不是个雏了才对,不知为何却表现得连个雏都不如,平白的叫他起了逗弄的坏心思。
“凯尔特的欢宴上,女性是不允许出席的。”迪卢木多叹了口气,把自己的目光从台下收回来,他该感谢台下的客人们还有点最起码的羞耻心,只是言辞孟浪,没有当场搞出点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来吗。
“哦?”京极彦挑挑眉,他只看完了那本凯尔特神话传说,倒是不知道凯尔特还有这等习俗。
迪卢木多又叹了口气,顶着京极彦像是看什么圣人一样奇异的眼神,不知该不该继续向他解释欢宴上虽然没有侍女,但是会有即将踏入成人阶段的少年侍奉。
事实上凯尔特人素来是以欢宴作为少年人真正成年的标志的。
少年向自己敬慕的英雄敬酒和献身,从稚嫩的少年蜕变成成熟的男人。
而迪卢木多作为菲奥娜骑士团的首席,曾经递到他面前的酒杯不计其数,可惜那些眼带爱慕的少年们都被骑士语气温和的婉拒了。
因此他还一度被战友们调侃羞涩腼腆来着。
迪卢木多的回忆和小纠结很快就被下方传来的叫好声打断,台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位戴着面纱,身姿窈窕的女子,踩在方寸之余的小鼓上起舞,台边响起琴声阵阵,一貌不惊人的青衫少年坐在屏风后,指尖自弦上轻拂,划出琴音如水。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手琴技已然炉火纯青。
京极彦敲击桌子的手指一停,面上显出几分笑意。
没事往秦淮河上的画舫跑,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来这里,他是为了找人的。
史书上记载的清楚,那位在十几年后蒙古再次南下带兵守住国门,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朝野直至最后黄袍加身的大将军,最落魄的时候甚至要靠在画舫弹琴以糊口养家。
夜色渐深,少年弹了几曲后匆匆离去,身形瘦弱单薄,抱着把琴埋头走过小巷,转进巷子最深处低矮的房子里。
一灯如豆,少年疲惫地拨亮灯火,翻开看了一小半的书卷,若他母亲还活着,怕是又要骂他与其做这无用功还不如去练习新的曲谱,那昔年艳冠秦淮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财富,大概就是一手令人叫绝的琴技了。出身贱籍不得科考晋身,再怎么饱读诗书也终究没有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机会,但是他就是不认命,身处画舫他能听到许多寻常百姓听不到的消息,这天下总有一天要乱,从根子上烂掉的朝代可不是一两场胜仗救得回来的。
乱世出英雄,到时候谁还会管他的出身,投效皇帝也好跟随乱党也罢,总好过在这烟花柳巷碌碌一生。
说不得,他也能赚个青史留名。
书翻了几十页,少年终是疲惫不堪地沉沉睡去,再醒来之时身披一件天青色鹤氅,两锭黄金压着一本兵书,云纹宣上笔走龙蛇,不过“潜龙在渊”四字。
千百年后史书上有记载:帝尝言:“吾少时梦遇仙人,见吾衣甚单薄,脱外袍披之,又见吾家徒四壁,赠吾两金。问命于仙,曰:‘潜龙在渊’,遂予吾兵书一卷。感甚!”
京极彦躺在去往日本的大船上,宿醉未醒睡得晕晕乎乎,深藏功与名。
他并不知道,在之后的千百年间那件他一时兴起给出去的鹤氅会几次易手添了无数似真似假的传说,最终一块袍角被间桐脏砚花天价买了回来,作为英灵召唤的契约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