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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武英殿时,李佑见到了吏部许尚书。虽然没有交谈,但经他观察这位天官老大人神情平静,没有什么别的异样,李佑便放了心。这说明到目前为止京察进行的比较顺利,较为符合预期。
虽然李大人担心自己被有心人利用成为突破口,除了操纵邸报舆情和替归德长公主传了一次名单之外,基本上是置身事外紧闭门户,但他不能不关心京察的情况。
毕竟事态发展到如今,他已经被绑在许尚书的战车上,天官要搞大动作,他就只能陪着一起发达或者倒霉。应该说,李大人当初热衷于功名权势,丛踏入内阁的第一步起就是这个宿命了,除非他肯彻底投靠皇家。
群臣朝圣母太后行礼已毕,许尚书便出列读起奏疏:“臣以为欲正朝纲,先正言路,故本次京察以科道为先…”
李佑仔细听着许尚书的奏对,看来许尚书已经把科道刷了一遍,心里赞道“这招很妙”。科道言官代表着汹汹舆情,又是彭阁老的影响比较大的地方,京察先拿科道开刀,一来可以抢先占据言路减少干扰,二来可以剪除对手的羽翼,三来震慑六部和各院。
“至今除去外差者,在京科道一百二十五人。其中给事中浮躁者四人,才力不及者六人,不谨者一人;御史浮躁者五人人,才力不及者三人,不谨二人。共计二十一人。”
科道官都是进士出身的七品,又无大罪,所以降无可降,不能因为一点小错就打发进士去干**品。但无论浮躁也好、才力不及也好、不谨也好,下场只有一个,罢免科道官职黜落出京,这种处分相当于变相的降级了。
又听许尚书读完名单,回到班列,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其实对许尚书的奏疏,不需要有人附和赞同,只要此时没人能反对就是胜利。
李佑虽然看不到彭、徐两个大学士的面孔,但猜他们的脸色肯定不好看。据他所知,天官的奏疏并没有依照正常程序通过内阁,大概是直接密封进入慈圣宫,由太后看过。所以今天读出来不是为了讨论,而更像是宣布结果。
这时候,文渊阁大学士徐岳徐阁老站出来质疑道:“听闻许大人之判,科道竟然庸才遍布,岂能皆是不堪之人?此乃非议朝廷用人之道,必有徇私之弊情!还是你挟京察威势以竖权?”
居然是由这向来附于彭阁老之下的徐阁老出面驳斥,让冷眼旁观的李佑小小诧异一下,要争夺辅臣头把交椅的彭阁老为何缩了?
面对质询,许尚书并未回话,但京察的另一个主事人、左都御史赵良仁答道:“本官位居中丞,尚无疑问,徐阁老何以置喙?”
李佑听得心里暗笑,没想到好以严肃示人的赵总宪也冷幽默了一把,看来他心情也不错。江湖传闻京察结束后,许天官要强势入阁,而坐堂吏部尚书这个炙手可热的官位将由赵良仁接任。
大中丞是别人的对都御史的尊称,但哪有自己说自己位居中丞的道理,所以赵总宪自然是暗含讽刺的意思。挑明了便是:我这个名义上的科道大头目都没有意见,你徐岳这个在阁老中不出挑的人物还是省省心罢!
徐大学士冷哼一声,拂袖回到班列,自此殿中再无言语。依照惯例,许天官的这本关于京察第一阶段的奏疏便要成为定论了。
李大人心内还是窃喜不已,虽然许尚书入阁就代表着他的分票中书干到了头,但从长远来看还是非常有利的。
本来以他的眼界,一直对许尚书的谋算抱有点怀疑态度,所以整天担心被许大人连累到,别人称他为天官手下三大将之一时,心里十分惴惴不安的。其实以李佑的心胸,只要不是他主导的事情,他都抱有或多或少的不信任感,或者说,他只相信自己。
但现在看起来势头很不错,许尚书大有成功希望,李大人便放下了忧虑,咸与欢欣了。
如此继续,许大人估计可以按照计划直接进为建极殿大学士,那时名为次辅,实际上算是内阁当家人了。再等现在这个风烛残年的首辅病故,许阁老就可以顺理成章进位中极殿大学士,成为名正言顺的首辅!换个词就是真宰相!
而他李佑这个被别人视为天官手下三大将(走狗)之一的,对未来首辅大人可谓功劳苦劳一箩筐,自然前程似锦、如同烟花一般灿烂!
李大人开始默默地掰起手指头,计算自己的功劳和应该得到的奖赏。
其一,他以六七品之位在内阁中狠狠打压了诸阁老的气势,甚至一度逼到三个阁老同时请辞的境地,这间接抬高了外朝文官之首许大人的地位和声望。
其二,他别出心裁的把持住了邸报,为创造良好的舆论环境做出巨大贡献。
其三,他帮助许大人勾连长公主,避免了许大人在京察大扫荡中多方树敌。
对于自己的未来,这几日李佑越想越清楚,只要许天官入阁当了老大,没有任何人会希望内阁中再有一个叫李佑的分票中书。分票中书这个特殊位置还会不会再有,都是两说了。
囿于制度,没有进士学历的中书舍人不得直接外出为部属科道官,不在六部和科道,做京官也没什么意思,所以他的未来应该在地方。
京官外放,自然有一套成法。因为京官比地方官为贵,所以只要不是贬谪,京官外放例行该升品级的。具体升多少,则要根据出身和资历。
国朝可是有正七品给事中满任后外放时直接升为从三品参政的神话,虽然参政权力比给事中差了无数,同时附带产生了官升七级、势减万分的谚语,但好歹也是直升七级了。
想至此,李大人有点沾沾自喜,以自己的廷推资历(真是大风刮来的)、六品官衔、分票中书地势,外放后该升到多少?
直升七级绝对不敢奢望,他要敢升七级那就是一省之布政使了。十九岁没学历的布政使?只怕要天下大哗…但怎么也得升到四五品罢,还不能当佐杂官,哪怕是抚台藩台这样大衙门的佐杂官也不行,必须得是正堂官。
各地方府州县也是分上中下的,任官资历要求各有不同。其中知县这种小官李大人已经不放在眼里了,不由得合计起来,自己是先做下府的四品知府好呢,还是上州的五品知州?
去物质条件较差的下府有点吃苦,再说升为四品知府还是太招摇晃眼,不如选个上州?许尚书、陈巡道的老家临清州是天下排名靠前的繁华所在,交通也方便,似乎不错…或者闷声发大财,当从四品盐运司运同,分掌某处盐运分司,一年白得几千两不成问题。亦或当从四品布政使司参议或者五品按察使司按察佥事,出任较小的分守道和分巡道…站在武英殿里,放飞了思绪,李大人越想越纠结,这些官位怎么选择?真是令人苦恼万分。
这不是他矫情,如果许大人和赵大人前后把持住吏部,要外放的李中书确实可以在空缺官位中随意选官,只要不是太出格到颠覆原有规矩。
就在李大人畅想美好未来,顺便等待机会将自己的糊涂案奏一奏时候,却从殿门口传来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正朝纲,先正己,不曾听过先正人的!”
这明显是与许天官唱反调啊,李佑抬头侧目望去,不知在何时,有位垂垂老者立在了殿门里,绯色官袍套在他身上格外宽大。
他形态佝偻,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
他颤颤巍巍的迈步在殿中行走,看似又老又弱,却有一种魔力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他路过李佑身前时,叫李大人看了个清楚。面容瘦削,却遍布深刻的皱纹,宛如老核桃一般。
殿里骤然传起细细碎碎的杂音,朝仪有点失控,李佑趁机问自己旁边的官员:“此何人也?”
这问话却被已经走到前方的老者听到,他停住脚步,不顾体弱猛然回首,用浑浊的双眼直视李佑,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两年不朝,殿中已经有人不识了?”
先前李佑其实已经有所猜测,此时再听到老者言语,便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定然就是少师、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张阁老,也就是养病两年、深居不出、不问政事的当朝首辅大人。
先皇遗诏是他亲笔记录的,今上登极诏是他拟定起草的,所以人称国老。一直到景和五年,他都是内阁中说一不二的人物,之后年老多病,身体太差便退养了。但首辅的名头一直由他保留着,从来无人提议叫他让贤。
武英殿里群臣班列自动像波浪一样依次向下向外滚动,将最前方的位置空了出来,等候首辅入列。
来者不善哪,李佑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别人或许还在惊讶于两年不露面的首辅大人突然现身,但李佑已经想到了许多。
从张首辅在殿门口那句发言,可以推断他已经知道了许天官奏疏的内容。但在之前,许天官只将奏疏给了钱太后看并得到默许,张首辅又是从哪里知晓的?几乎唯一的答案就是,钱太后将密疏送给张阁老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