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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李佑上岸转过去,陡然间入眼树木密植,巨石横亘,泉水潺潺,进之如深林大壑,一时间使人忘俗。
江南园林普遍秀雅巧致,情境如此深幽的却甚是少见,以人力造天然,不知那姓金的巨商花了几多重金。
方才船家介绍说人称金百万,看来名不虚传。同时也可以看得出,这时代扬州盐商大造园林的风气已经兴起来了。
李佑尚未穿过树林,却先听到园中人声,他便循声而去,并没有人冒出来阻拦他。或许是看李佑华衣美服、气度不凡,或许是主人家不在乎多一个来蹭吃蹭喝的。
园中有一股小溪,溪边案台十数张,随意置放,笔墨纸砚一套,茶食水果若干。有意者毛笔飞舞,随写随校。居然还备有印工侍候,文会一完便可刊印成书。
更有美酒佳肴果食不知百余样列于另一边,望之海陆毕陈,流水般的置换,任人取用。
稍远处亭中则是管弦丝竹,银筝琵琶,美人文士杂坐杂居,或歌或咏。
扫了几眼,李佑便知道,那船家没文化才说是大户盖了新园子后请客庆祝,其实是文人会聚修禊啊。但这个修禊肯定是金百万赞助的,说成庆祝新园建成也不为错。
所谓修禊,就是文人雅士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扎堆宴饮赋诗狂欢,一般还要出诗集,史上最有名的修禊当然就是王羲之写下兰亭集序的兰亭修禊。
李佑这个生面孔进来,没人太在意他,都道是别人请来的,所以仍然各行各事。这倒更遂了李大人的意,他本就不是为了出风头来的,只为观察这扬州士风和传说中的大盐商做派而已。
他怡然自得的东游西走,间或听众人谈古论今,间或插几句嘴,间或笑眯眯问几句本地事情,正自得其乐时忽而感到香气扑鼻。
侧头看去,却见个有点眼熟的美人瞠目结舌望着他,眼珠瞪得溜圆,一张小嘴失态微张,结结巴巴道:“李,李…”
这是被认出了罢,此人难道是从苏州过来走穴的名妓?做才子名人真难!李佑连忙低声道:“且勿声张!”
那美人又下意识捂住了嘴,但从此却亦步亦趋跟随着李佑。多了这么一个尾巴,引来不少注意,李佑也无可奈何,所幸没有别人再认得出他。
这时却从不远处亭中飘来一句话:“若纯论诗,虚江李佑本朝称首,可为国朝三百年来第一,维持风雅数十年不在话下!”
见有人议论自己,还褒扬到如此高度,李佑登时来了兴趣,凑过去继续静听。
这竹亭中围坐着四五个中年人,正在论诗。
前面那人刚将李佑吹捧到三百年第一,旁边就有人道:“蒋兄夸大其词了!李虚江固然出色,当世无双,但也不至于三百年来第一。”
“怎么当不得?气象、遣词、意境、寓意、韵律,类别,甚至速度,总而论之,还有谁可比得?”
这两人议论几句,也就罢了,没有脸红脖子粗的争辩,叫立在亭外的李佑很不过瘾。
又有人开口道:“以我看来,幽园落成,实属盛事。但金贤弟此次修禊办的早了些,不如再等几天为好。”
居于中间被称作金贤弟的人正背对李佑,只约莫看得个头不高,一举一动都很有力,听他问道:“为何?”
“前些日子看得邸报,听说那李虚江被贬到江都县以通判署知县,等他到了扬州,再举行修禊岂不美哉。以李佑声名,说不得就成了一大盛会,这幽园也随之名传天下!”
那姓金的轻笑几声,口气甚大,“用不着特意等!那李佑来了扬州也不过是个知县,到时叫他过来写组诗也一样的。”
竹亭外李佑没料到听见这么一出话,好像他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匠人似的。虽然面无表情,心中已然生了极大恨意,这姓金的莫非就是金百万?也太狂到没边了!便忍不住开口道:“阁下言语好生轻佻无礼!”
李佑猜得不错,这个金姓中年人确实是此园的主人,人称金百万的大盐商,扬州城里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不过区区三四人而已。
金百万跺跺脚,扬州城都要抖三抖,确实也不太将县衙放眼里。他根本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驳斥他,转过身来骂道:“哪里来的犬吠!”
李佑冷哼道:“污言秽语便是阁下的待客之道?如此看来,搞什么园子,办什么修禊,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正可谓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金百万被李佑讽刺的勃然大怒,就要发作,却被先前说过话的蒋姓文士拦住。
原来这蒋先生打量李佑,觉得此人虽然年少,但穿戴出众,神姿俊逸,光华照人,还胆敢出言顶撞,定然不是凡品。
再说这吵得实在莫名其妙,今天文雅之会也不适合骂架,便出面打了圆场,又摸底道:“这位公子高姓大名?从何处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佑倨傲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从京中来,到苏州去!”
老于世故的几个便恍然大悟,定然是金百万方才言语中对李佑不恭敬,惹得这位李佑同乡的不忿。而且这出身显宦的少年贵公子大概还认识李佑,所以才义愤填膺。
此时有个家仆过来请示主人道:“先生们都写毕了,可否开始印集子?”
金百万尚未答话,李佑却不知为何抢先开口骂道:“你这狗奴瞎了眼?没见我尚未写得?”
骂完后李佑大步到案前,伸手持笔略一沾墨,便笔走龙蛇写起来。
几人都对这个桀骜公子有几分兴趣,一般这样的都属于恃才傲物之人,没点真凭仗的谁能如此,且看他有何本事。
在数双眼睛注视下,他才一落笔,写了几个字便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不是出乎意料的好,是出乎意料的坏。就这几个字,已经极其不堪入目了,宛如儿童初学。别说请来的一方名流文人士子,就是金百万自己写字也比这强得多。
期待之下,原来是个空有外表、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哈哈哈哈。”金百万得意大笑。真是个中看不中用、还无自知之明的绣花枕头,近些年最可乐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实在惨不忍睹,众人摇头散去,真不用再看了。案前只留下这个不怕丢脸的年轻人继续在那里一笔一划将诗词写完。神态坦然自若,好像自己写的是什么绝世书法似的。
这让金百万高看了一分,虽然人蠢不可救,但定力倒是难得。不过他金百万岂是轻易饶人的?
李佑写完后,自有小童将纸张贴在壁上,与其他所有诗词一起供人观赏品评。
不过今日赴会的文人士子们还算厚道,没有谁尖酸刻薄的讽刺李佑书法,只能视若无睹看都不看了。惟有那负责刻字的工匠才不管字好字坏,飞快的抄下李佑之词制版。
李佑来得最晚,已经是最后一个了。他写完没多久,蒋先生便宣布道:“园主人道,诸君才华不分轩轾,何用分等,共入雅集传于后世。”
又指着壁上李佑那篇,“惟有此篇,列为末等,其人为…”
蒋先生仔细瞧了半天,也没在上面看到署名,难道是他羞于留名?
园中众人目光齐齐看向李佑,却见他莫名其妙的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
又见他转身朝园外走去,边走边高歌道:“北郭青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
渐行渐远,那背影消失于葱葱绿树中,又是一首高歌传过来,“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欲寻往事已魂消。遥指平山山外路,断鸿无数水迢迢,新愁分付广陵潮。”
绿杨城郭是扬州,垂杨影里见红桥,越品越妙的词…众人不禁赞叹道,当为今日之最也。
这浣溪沙二首莫非是他所写?再看壁上此人那篇文字,虽然字丑到难以入目,但细细看来确实是方才所歌两首。这不是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是败絮其外金玉在里啊。
此人会有如此才华?江左一带何时出了这等狂放不羁的才子?金百万隐隐感到有些不对,顾左右而问道:“谁知道他是何人?”
半晌,有一妓答曰:“奴家识得,是我苏州的李探花先生。”
此名在当今诗坛如雷贯耳,大家只能争论他是不是三百年来第一…闻者无不大惊失色,他就是传说中的天授诗才李探花?
不会错了!一个苏州男人或许会认错李探花,但一个苏州名妓绝对不会认错,甚至连李探花的背影都不会认错。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觉得今日的遭遇很怪异。不敢说诗词天下第一、但至少公认是江左魁首的李佑隐姓埋名跑到这里写了两首词,然后被他们嘲笑后定为唯一的末等,这要传了出去…这不是叫人笑掉大牙么!这不是李探花丢脸,这是他们扬州士子丢脸!更别说李探花不但是才子,还将到扬州城作父母官。
金百万定要较劲是不开眼,他们有目如盲是不长眼,李大人故意胡乱涂鸦是看他们不入眼啊…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印工拿着几本书册找到此间主人金百万,禀告道:“金老爷,本次的《幽园雅集》已经印好了,末等也照着吩咐标明。”
金百万愤怒的接过书册,三下五除二撕得粉碎。
什么雅集!今天这事传开后,只怕要臭不可闻了。好好一场修禊盛会,被这李佑这么一搅,连带他的幽园,成了扬州城的大笑话!是不是一把火烧掉算了?
顷刻之间,请来的文人士子散的干干净净,仿佛谁也不愿再留于此地充当笑话背景。
却说李大人捣完乱,神清气爽的上了画舫。他想着自己与这金家结了仇,便抱着知己知彼的念头向船家打探起金家情报。虽然并不怕,但多知道些总不是坏处。
“金百万在我们扬州也是个传奇人物,十几年前还穷困潦倒,甚至为糊口将女儿卖给了养瘦马的妈妈。可到今天,转眼间却发下如此之大的家业。”
“但他也有烦心事,没有儿子继承家业,除了卖掉的大女儿还是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盐运司运同,一个还待字闺中。”
“哪能不娶小的?这几年他娶了十几个小妾,据算命先生所讲,金百万当年卖女损了阴德,命中无子。他娘子想念大女儿也哭得眼睛都快瞎了。”
“可惜那个买他女儿的妈妈早就亡故,女儿也已不知去向。金百万去年秋天发下了五万两白银的悬赏寻女,怎奈一无所获。”
五万两,相当于两千名高级织工的一年薪资…李佑小小震慑一把,再次感受到大盐商的雄厚财力,不禁笑道:“谁要能找到这个人,岂不一夜暴富了。”
“是呐,谁不想找到?但线索委实不多,当年被卖时也不过三四岁,到现在有十**岁了,相貌如何身量多高全都不知,只知道小名宝儿。不晓得去了何方,连她自己大概也不记得幼年事,所以难上加难。”老船家感叹道。
宝儿?金?金宝儿?靠在船边的李佑浑身巨震,差点惊得一头栽进水中,不能如此巧合罢?
小竹和张三显然也意识到了,齐齐失色的看向老爷,只有崔监生没什么感觉。
冷静…冷静…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李佑一边对自己说一边追忆起金姨娘的过往言行。
记得前年夏天时,就是他在县里负责祈雨的那个夏天,有次金姨娘对小竹说:“你还有母亲,我连父母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知道是扬州人,这些年来也只好认了命。”
来自扬州、十**岁、姓金、名宝儿、幼年被卖来卖去…金姨娘的这些条件无一不符合,无一不对照的上。
李佑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现在也有点发懵。
如果是真的话,自己几房妻妾中,出身最低、最没背景的一个难道反而是最强的一个?
李佑又记起,就在刚才自己可是把金百万的脸抽到肿的不能再肿了。自己的老丈人们,刘、关、程或者还有金,怎么没有一个脾性相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