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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佑知道,扬州出了这许多大案,无论朝廷中如何运作,必定派钦差来扬州。李大人的态度自然是热烈欢迎,早来早超生…不过没等到钦差时,却等到了同城为官的按察副使、分巡淮东道耿大人突如其来的拜访,李佑连忙迎入。
李佑到任一年来,这位负责监察的风宪官完全没有雷厉风行的样子,多数时候就像个聋子的耳朵纯摆设。
当然,李大人个人表示很喜欢耿巡道清静无为的行事风格,不然一个监察官倚仗监察权找事会很令人头疼。所以在为数不多的相处机会里,关系都还不错。
耿巡道坐定后苦笑几声,“你要对本官负责。”
“廉使这是何意?”李佑摸不到头脑。
耿巡道半是诉苦半是抱怨道:“本官再有两个月,任期便到了,本想一团和气平安无事过去即可。如今扬州却出了如此大事,朝廷切责本官监察疏漏,命本官即刻启程回京,考查时成了泥菩萨过江。你说是不是被你连累了?”
最终,耿巡道从李佑这里勒索了几封信,次日便离开了扬州。李大人怎么也没想到,巡抚、运司、府衙、按察分司四个大衙门里,第一个离去的主官居然是耿巡道。
送走了耿大人,李佑继续翘首以待。四月初,朝廷派来的钦差姗姗来到。
其实钦差来的不慢了,巡抚和运使分别上疏攻讦是三月中旬,而四月初钦差就到达了扬州,这已经是超高的效率了。
但李大人正处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状态,总会嫌慢。
这位钦差还是李大人的老相识,乃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谢彦。景和六年十二月,时任正三品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的谢中丞曾经奉命到苏州查侵吞粮储案。那时李佑还只是个提供线索的小小九品知事,谢中丞是李佑所见到的第一个大员级别的高官。
如今扬州发生了如此惊天事情,朝廷快刀斩乱麻,又就近从南京调谢中丞紧急前往扬州勘察。
在互相攻击之下,巡抚、盐运使、参政兼知府都成了戴罪之身,耿巡道黯然离职,结果扬州方面只有李佑出迎并接待钦差了。
谢中丞在码头上见到恭候的李佑,意味深长的哑然失笑,有种轮回之感,历史又重演了…当年苏州府衙、吴县县衙、长洲县衙被连窝端,偌大苏州城只有王同知和李知事孤零零的出面张罗和跑腿。这次,扬州城官场弄不好又要被连窝端,依旧是李佑孤零零的在这里协助。
一晃如今已经是景和九年,谢中丞带着沧海桑田的语气,连带对李佑际遇的艳羡,唏嘘道:“老夫华发早生,今日又见到李大人,便晓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是何解了。”
两年半时间,谢中丞也有进步,去掉了副字,成为正二品都御使,但仍不过是个清闲的南京官。
而李佑当年不过是个九品小吏,却堪称一飞冲天,只用了两年功夫便连跳八级四品,还连续跨越了杂官与佐贰官、佐贰官与正官之间的巨大鸿沟,成为身兼数项要害差事、守扬州的五品实职正堂,并拥有世袭罔替的三品勋位。
谢中丞明白自己的职责,他不是给这些二三品大员们定罪来了,资格还不够。他的任务是进一步核实情况,确认后并奏报朝廷。
故而连日来以传唤形形色色的人证质询为主,包括杨抚台、丁运使、罗参政、以及南京官军、金百万和一些其他人选。
李佑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想参与其中招惹嫌疑。只在自家衙署处理政务,如此过了十来日,却有不速之客上门…同样也是姓谢的,金宝儿的母亲、金国丈的正房谢夫人。
看看这个中年妇女略显趾高气扬模样,李佑心知肚明她是来谈什么的了。放在从前,谢夫人不过一介商人之妇,哪敢亲自到他这里找不痛快,连金百万都不轻易来这里。
如今有了个皇妃女儿,这谢夫人胆量倒是大了啊…李大人暗暗不屑。
“今日老身前来,正要与大人谈谈我家宝姐儿的地位问题。如今我金家不同与往…”
李大人又好气又好笑,这女人肯定是背着金百万跑过来啰嗦的,但委实不好动粗,被死缠烂打倒是头疼得很。难道今后为了避开她,也离开扬州么?
正当此时,有个小吏走上堂,禀报道:“从谢中丞那里得到消息,杨抚台、丁运使、罗参政全部罢官,勒令前往京师待堪,谢中丞亲自押送。”
终于等到这天了!李佑兴奋的霍然起身,眼角瞥见谢夫人,有了主意:“丁运使与你家一起贩运私盐,这已经被朝廷问罪罢官,想必金老丈也跑不掉。你还不速速回家看看,去晚了说不定就见不到了!”
谢夫人哪懂得什么,听了李佑之言,惶然失色,急急忙忙起身走掉了。可算把她打发走了,李佑松口气,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过了半个多时辰,却又见金百万匆匆登门。“贤婿这是什么意思?你当初可是保了我金家无事,不能出尔反尔。照你的吩咐,我那五十万两余盐得利全都捐出去报效朝廷了。”
他真是关心则乱了…李佑心情正好,坐在公案之后笑道:“本官就知道你要来,且听我一言。那五十万两,只是朝廷拿来遮人耳目的借口,可以对外说你主动吐赃,但是想让借口生效免罪,还需要一些条件。你现有窝数多少引?”
窝本便是纲商的运盐执照,窝数就是窝本登记的引数,代表着每年可以认领多少盐引,贩运多少纲盐。
金百万没有必要隐瞒,如实答道:“七万三千引。”
李佑大手一挥,豪气干云,“留下两万引,其余全部送别人!”
“你…”金百万忍不住脸色变了,他想起一个词,崽卖爷田不心疼。
窝本是可以世袭的,对盐业纲商的意义相当于土地对地主的意义,而且窝数就代表着盐商的地位。
盐区的总引数基本是固定不变的,早已经被三百纲商瓜分的一干二净,所以外来者很难进入。而他金百万辛辛苦苦打拼这么许多年,才攒起了七万多引窝数,成为七大巨商之一,怎么肯舍得一夜之间就放弃了?
瞧着女婿好整以暇的模样,金百万调节好心态,“你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李佑反问道:“如今扬州有多少总商?”
“二十四个。”
他又问道:“实际有几个?”
金百万闪过一丝隐隐约约的明悟,那天在女婿主持下选出的总商是二十三个,离他所说的二十四之数还差一个,莫非要应验在此时?
总商必须是拥有窝本的纲商,而扬州城纲商就这三百家,所以总商只能在这三百家里选出。
之前大家皆以为李佑故意空出一个总商位置,为的是吊落选纲商的胃口,或者说故意要扶持一个亲近自己的纲商进入总商阵容。
可是金百万依旧不明白,叫他出让五万引给别人,和保住自己身家性命有何关系?
李佑解开了谜底,“最后一个总商名额,是钱家的!”
钱家?金百万疑惑不已,脑中迅速将扬州盐商过了一遍。有姓钱的不错,可是与女婿基本毫无关系啊,怎么莫名其妙的要推那钱家上位?
李佑知道金百万肯定又想歪了,指点道:“你如今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纲商了,身份与众不同,眼界放宽些,再放高些!不要总是盯着扬州这一亩三分地,这家不是扬州这些姓钱的!”
说完他用手指头指了指天空。
在女婿提点下,金百万放飞了想象力,终于想到了正确答案。钱家!钱太后的钱家?
“想到了?”李佑微微笑道:“钱太后有个堂兄,在苏州府充当皇商,督造金砖,家财巨万,本钱丰厚,他对盐业很有兴趣的,与本官关系也不错。”
对于充当纲商,钱皇商当然有兴趣了!俗语道富不过三代,什么生意都是有起有落,也不敢保证世世代代赚钱。只有盐业纲商世袭窝本,可以世世代代的稳赚不赔,利润还大。
但盐业是个很封闭的圈子,窝数早被分完了,除非有败家子转让,外人只能望而兴叹。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从纲商手里将窝本租过来进行运营,每年像佃户一般上缴租子。
金百万沉思不语,五万三千引窝数是一个巨大的数目。要知道,全扬州盐商中,拥有五万引以上窝数的纲商只不过有七家,也就是七大巨商。
让出去五万三千引,就凭手头剩余的两万引,他的排名只怕一下子要退到二十多位了。半生心血,便毁了一大半。五十万两已经花出去了,再丢掉五万引窝数老本,这个代价有点惨重啊…李佑低头喝茶,并不催促金百万做决定,这也算是对他的一个考验。
过了半晌,金百万突然重重拍案,狠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贤婿还有何吩咐,老夫照办!”
李佑哈哈大笑,赞道:“好本色!本官不会让你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