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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满殿沉默的那片刻,许次辅心中曾将连同自己在内的六个大学士罗列一遍,排列组合游戏,就将在这六个人之间进行——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徐岳、次辅建极殿大学士许道宏、群辅之一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群辅之二武英殿大学士彭春时、群辅之三文渊阁大学士杨进、群辅之四东阁大学士金恕。
对朝政格局稍有了解的都清楚,这六人虽然还没到党羽遍布朝野地步,但又可分为三大派别:
徐岳、彭春时是一派,徐岳历任词林科道,是前首辅的门生,彭春年先历科道,后以户部尚书入阁。
如今此派以左都御史江辛岳、户部尚书晏俊两个重量级九卿为外围,科道势力也很强。
许道宏与杨进算为一派,许道宏出自吏部,是最年轻的阁老,杨进出自刑部。如今此派以吏部尚书赵良仁、刑部尚书荀飞谦为外围。
去年为了保送赵良仁迁吏部尚书,而让出了左都御史。此外,老资格朝臣兵部卢尚书因为与吏部尚书赵良仁的同乡关系,也算靠近他们的一个。
袁立德与金恕同派,均出自礼部,在外朝九卿中势力最弱,只有礼部尚书海书山勉强算是。
但袁立德与彭阁老都是先皇时期就入阁的老牌大学士,一向奉行贴近皇家的路线,很受两代天子亲近。所以虽然在外朝口碑一般,但位置坐得也很稳当。
却说次辅许道宏看到李佑站在门槛处进退不得,心里忍不住的连连苦笑,说起来李佑让他苦笑或者哭笑不得几乎已经成了常态。
他做事喜欢计划周详,算无遗策,谋定而后动,倾向于稳扎稳打。例如当年谋取次辅的入阁之路,他先推动刑部尚书杨进入阁打下根基,后派李佑进内阁办分票事牵制阁老,最后忍到六年一次的京察时,才携势发动。
正所谓,先有台下十年功,后有台上一分钟。但李佑偏偏相反,总是台上一分钟,便硬要顶去别人台下十年功,太善于随机应变借力发力,同时常常搞出很多计划外的变故。
今天又是这样,演化至目前,重要的事情已经不是廷推了,一个小小五品不算什么,也不是太后想表达什么态度,不过一个快归政的太后而已。真正值得深思之处在于,继续下去可能又要导致内阁重组。
执掌中枢的内阁变动走向,乃是朝廷政局最大的事件。说句诛心之论,在内阁势压外朝的体制下,皇位交替虽然还是国家仪式中最大的事件,但对一般大臣的实际影响力还真不如内阁大学士换人。
历代大学士没有类似于普通文官这样的任期限制,往往是久任不去。所以官员都懂得,要实现“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活力和变动,只能通过各种或见光或不见光的手段来实现。
但想大动内阁,特别是到了改变权力格局这个程度,终究是件牵连甚广的事情,时机堪称可遇而不可求,十几年也未必能遇到一次。
想至此建极殿大学士许道宏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就是这样十年一遇的机会,居然在短短两年内两次出现了并让李佑主导。景和八年二月迫使老首辅致仕、内阁彻底大变样算一次,今天大概也可以算上一次。
身边已经站出来的两个大学士怎么考虑的,许次辅不用细想就一清二楚。
武英殿大学士彭春时所想的很简单,无非是从根源上消弭事故,稳住形势。这必定也是首辅徐岳的意思。但是徐岳刚刚被李佑半是斥责半是弹劾,所以不便亲自出面,由彭春时站出来主动示好。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李佑肯回来老老实实继续充当候选人,就不存在“正途文官全部被排斥”这种让所有朝臣都脸面无光的大丑闻了。若这个面子还在,那么一切善后的事情都好说。
想到彭春时与李佑的芥蒂,再看到彭春时当众表扬李佑,许道宏就觉得好笑,彭春时的心里一定是吞着苍蝇般的感觉。不过作为政治人物,谁都有遭遇这种违心状况的时候。
另一个大学士金阁老,他所想的就比较复杂了。大概要将水搅浑,让徐岳和彭春时担上责任。从表面上看,对他这个排名最末的大学士没有多大好处,可是金恕的表态,也绝对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此刻不在场、正在侍驾南巡的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
想起袁立德,许次辅突然警惕起来。若是很粗浅的分析此事,首辅徐岳承担了责任后有很大几率去职,他作为次辅应该是最大受益者,所以应当叫李佑决绝而去。但实际上呢?
说来话长,其实也就短短的几个瞬间,许次辅便拿定了主意。望着立在门槛边的李佑,远远地高声道:“为人臣者,岂可因一时之激而轻忽恣意!”
此言一出,徐、彭两阁老脸色稍缓,金阁老却满怀失望。
闻弦歌而知雅意,李大人立刻就明白了靠山的心思。许靠山的指令还是很合乎李大人之意,因为一旦出殿后,事态完全不可控,还是让人不太安心。回了殿里也好,安安稳稳将高流品的检校佥都御使拿到手,总不是坏事。
他向里迈出一步,要重新回到殿中。如果不是错觉,踏出这一步后李大人仿佛隐隐听到了几声欢呼。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整个朝局风向的一大步。
有欢呼者,就有失意者,失意者自然不会轻易放弃的。
李佑正打算从两侧朝班中穿过走到丹陛前,才前趋几步,右侧就有人在班位上戟指喝道:“李大人!事有不遂便妄意求去,此乃心术不正,意欲挟制朝廷求官也!汝其心可诛!”
李佑冉冉前行,目不斜视,嘴里信口而言道:“本官岂为一身官职哉?只为严明祖宗法度尔!诸公皆可见,本官进谏祖制在先,求去在后!庶几无愧!”
又走了几步,左侧群臣中有人大喝道:“李大人!你若真心求去为谏,何故去而复返?难掩悠悠众口,亦难遮众目睽睽!显是卖直虚伪、小人行径,见风使舵而已!”
李佑徐徐前行,仍然目不斜视,口中轻描淡写道:“本官重返,并非为廷推官职。乃是方才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有诽谤君臣之过,心中有愧,欲谢罪于陛前也!莫非还不许人知错了吗?尝闻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话说在数次出风头的朝议中,李佑嘴炮大战的时候经常跑到最前方,大多数人看到的只是个背影,亦或是侧面。
如今看到李佑从殿门迎面而来,款款而行,方才的愤慨激烈居然一扫不见。只见得其姿容高标,风轻云淡,挥洒自如。在两侧唇枪舌剑左右夹攻之下,随口应声而答,却丝毫不落下风。
不由得暗道此子只论处惊不变、言辞敏给这点,便绝非凡俗也!
李佑到了丹陛前,叩首道:“臣见识短浅,执迷不明,妄议朝纲,言辞辱及君臣,其罪难恕,惟请圣母发落。”
方才丹陛下纷纷扰扰的热闹大戏都看在慈圣皇太后眼中,心里烦闷的紧。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学着戏词里喊一句“推出午门斩首”,但那不现实,至少在文皇帝之后的大明不现实。
她知道,重返殿中的李佑此刻就是文官团体的脸面代表,做给勋戚看的代表,只要处罚太重,就会被群臣一拥而上、不死不休的劝谏。
她又醒悟到一个道理,为何历代先皇都远离朝臣,任由君臣相隔,朝议面议几乎绝了迹。如果都像她这样勤奋视朝,时常与朝臣议事,若时常与群臣对立,只怕气也要气死了,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可惜后悔也来不及,这些心得只能传与后人了,钱太后惘然暗道。
在徐首辅再三催促和提示下,慈圣皇太后无奈下谕:“李佑罚俸三年,廷推继续!”
说完,太后起身离开武英殿,结束了秉政期间的最后一次视朝。
之后廷推的结果很显然,李佑绝对优势入选为检校右佥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马指挥司。
这个廷推结果按照程序,还将上奏待批。内阁票拟肯定顺利过关,批红问题估计也不大,走完程序发至吏部怎么也得花一两日功夫。
不少人围着李佑贺喜,正五品的科道清流官,不是凡品,流品甚至高于知府。以此起家,前途只要不坎坷,必然是无量的,绝对值得大喜特喜。
李佑应付了几下,正欲离去,却见彭阁老面带微笑的祝贺:“恭喜李大人!”
他心里不禁咯噔一声,今日之事虽然最后互放一马,但只是个紧急情况下的交易,谈不上弥补关系,仇隙还是很深的,怎么会值得彭阁老笑着祝贺?
不过很快他醒悟到,从前这些大学士始终将自己当做小人物,在不屑中屡屡露出破绽,又因瞧不起自己而显得很容易气急败坏,那不见得是真正状态。
现在这样子,才算是正视自己,有了点正常的态度,笑里藏刀这门技术不稀奇。
想到此处,李佑同样露出迷人的微笑,拱手还礼道:“谢过阁老抬爱。”
不过李佑仍有个疑惑很是不解,许靠山为何放弃了打击首辅、自己上位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