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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震在这个时候,当然是在学习,拼命的学习。他跟着谢晋元,学习写字,学习数学,学习几何,学习最基本的战术指挥,学习入门的行为心理学,学习历史,分析人类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著名战役,而他们最喜欢做的,就是在自制的沙盘上,进行战局推演。
在这片到处都是列强环绕的土地上,仍然驻守着一支中国军队,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很多人亲昵的称孤军营为上海的“小重庆”,每天都有最少几百人,带着朝圣般的心情,赶到孤军营来聆听谢晋元的教导,这其中不乏爱国学生甚至是他们的导师。
“他们并不需要听我讲什么大道理,他们中间很多人懂得比我更多,但是只要看看他们脸上那种浓浓的迷惘,我就知道,他们来到孤军营,只是想寻找一种心灵上的寄托与释放。”
就是带着这样的明悟,谢晋元每天都在坚持接见这些上海市民,没有人能够忘记谢晋元脸上那种淡定自若的笑容,也没有人会忘记他慷慨激昂的宣言,更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个英雄,提出来的请求。
谢晋元提出来的请求就是,教教他的徒弟雷震,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好。所以在谢晋元接见那些上海各界的来访者时,雷震仍然在学习,不同的是,如此三教九流的老师,站在雷震面前时,他们或垒垒大方,或手足无措,或款款而谈,或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但是就凭“谢晋元徒弟”这五个字,只要他们说出来的,都是自己最拿手或者说最得意的知识。
那些成群结伴赶到孤军营的进步学生,告诉雷震他们是如何在工部局巡警的眼皮底下,张贴了一张又一张宣传抗日的传单。就是在这些年轻学生热情扬溢七嘴八舌的教导下,雷震知道了在街头和小胡同里面,如何声东击西引开那些巡警的注意,知道了把一种树皮扒下来熬成胶后,把传单粘贴在室外,就算是刮风下雨几个月也不会脱落,那些巡警只有用铁刷子去一张张慢慢的刷……如果说街头张贴传单也算一种战争的话,这些年轻、热情又聪明的学生,无疑是一群最出色的游击专家!
“我是一个靠吃百家饭活命的贼,是谢团长看得起我,把我请进来给你讲课。讲课不敢当,就当是咱爷两坐下来随便聊聊我们这个行当吧。”
能被谢晋元请来给雷震讲课的贼,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只知道在街头上偷路人钱包的小偷?
能来到孤军营,又有得到谢晋元看中,请来给雷震讲课的,当然是一个有爱国心,又能做到劫富济贫的义贼!
这样的人物为了安全起见,一般都是独来独往很少与人合作,而他们下手的对象,都是那种为富不仁的角色。
就是在这位独行大盗的教导下,雷震知道了如何观查地形,也就是他们行内人常说的“踩盘子”,知道了如何投石问路,如何对付院内养的恶犬,如何以最小的动静,最短的时间潜进目的地,再不动声色的退出来。雷震更知道了这些大盗们在行动中走水后,用什么样的方法让自己安全撤退。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如果把那些富贵人家的宅院比作一个战争堡垒,而偷取宝物或大把的钞票,是一场军事行动目标的话,这侠大盗绝对是一位同时擅长渗透、情报收集与分析,更精通战术行动的资深专家!
谢晋元甚至为雷震找到了一位骗子,当然了,这位老师也绝不是一个喜欢小打小闹,骗上几个零花钱的小骗子,而是一位在业内被称为“鬼才”的超级大骗子!
这位鬼才刚见雷震,就给雷震来了一个震撼教育。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手里拿着文明杖,戴着一付金丝眼镜,再加上他那种斯文有礼中却隐含骄傲的气质,任谁都会把他当成是一个事业有成的绅士。
“我是上海商会盟联的副理事,自己支着一个小摊子,平时也会兼顾商会的外联工作。去年在上海爆发会战的时候,我负责在香港为国军筹集消炎药、吗啡之类的抗战物资,并想办法把它们运送回来,所以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是从会长嘴里知道了你和杨惠敏那个小丫头的事迹后,我这个半老头子,也不能不对你们伸出一根大拇指,赞上一句英雄出少年!”
如果说自己是副会长,很可能会牛皮吹破,如果说自己职务太小,又无法得到足够的重视,所以这位大骗子给自己安了一个副理事的职务。而他谈到了雷震和杨惠敏冒死往四行仓库送国旗的事情,顺便送上了一顶高帽,更是技巧的让雷震对他产生了好感。
说到这里,这位号称鬼才的超级大骗子先仔细检查了一遍雷震学习用的房间,确定没有人监视也没有人监听后,鬼才先生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不知道日本人一直闹着想让工部局把你们交出来,引渡到虹口租界?虽然工部局坚守中立立场,一直没有把你们交给日本人,但是随着日本人在国际上的势力与影响力越来越大,你们被释放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
鬼才先生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看到雷震点头,他才继续道:“到了现在,谢团长和孤军营已经成为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据说日本军部在百般拉拢谢团长都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已经对黑龙会下达了不择手段,全力剪除的命令。我想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不少带着武器的日本浪人,跑到军营里来闹事了吧?”
鬼才先生说的是事实,在这一年时间里,隔三差五就会有日本浪人身藏武器跑到孤军营闹事,甚至有敢死队员携带炸药包,在谢晋元带领所有官兵集中在操场上进行精神升旗时,试图进行自杀性进攻。如果不是被马兰成功拦截并拆除炸药包,后果当真是不堪想象。
雷震事后想了很久,才明白,这位鬼才先生做的动作,就是在用肢体语言,向他暗示自己要说的话,是多么的重要。无论雷震如何的聪明,如何的冷静,想不被勾起好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而这位鬼才先生说出来的一系列话,更是直接道出了孤军营现存的最大实质威胁,不含一丝水分,当两个人考虑的问题一致,立场相同的时候,再孤僻的人心理都会产生一种大家志同道合的感觉。
“在谢团长刚带部队入驻这个军营时,我们商会就派出代表和谢团长进行了沟通,并提出了请孤军营内兄弟化妆分批潜出军营,再通过我们早已经打通的渠道,撤出租界回到大部队的计划。但是当时谢团长却以‘我们是堂堂正正的走进租界,就要堂堂正正的走出去’这个理由,拒绝了我们提供的计划。”
雷震再次点头,他知道这件事情。
“我们都能理解谢团长做出的这个决定,也尊重他身为一名职业军人所拥有的高尚品德。但是现在快一年过去了,国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到处都充斥着亡国论,想堂堂正正的走出租界,几乎已经变成了不切实际的梦想。”
鬼才先生说的还是实话,所以雷震不能不点头。
“但是,把谢团长这样的英雄,这样优秀的职业军人丢在这里,仅仅是为了支撑起一个抗战的脸面,就是最大的浪费,更是一种变相的谋杀!”鬼才先生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激昂起来,他用力挥舞着手臂,放声道:“我们都认为,谢团长应该走出这里,带领相信他、愿意追随他的部下,去闯出一片更大的天空!在战场上用胜利,为我们赢得真正的面子!所以,这一次我赶到孤军营,就是希望说服谢团长,请他接受我们的计划,用分批潜出的方法,把兄弟们带出租界,带回大部队!”
鬼才先生霍然转头,他盯着雷震,眼泪,就象是打开了水笼头一样,从鬼才先生的眼睛里奔涌而出,就在泪眼滂沱中,鬼才先生的脸上,却挂着一丝如此开怀,又是如此骄傲的笑容,他喃喃的道:“所以,我赶到了这里,我真的没有想到……我成功了……谢团长终于接受了我们的计划,他终于愿意挣脱这个用面子制造出的牢笼,返回到自己最熟悉的领域……”
说到这里,鬼才先生已经是泣不成声,而雷震却猛然瞪大了双眼。
鬼才先生似有所悟,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手帕,擦掉眼角的泪水后,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谢团长现在正在接待其他访客,不方便立刻抽身,而且他是整个军营的最高指挥官,更是日本间谍和看守士兵关注的对象。而其他官佐也或多或少受到了监视,所以谢团长才要我找你,要你想办法向全营转达他的命令……做好化妆分批潜出军营的准备!”
“还有……”鬼才先生迈前一步,微笑道:“谢团长要我转告你,他对你的训练不会终止,但是训练的方法却会稍稍改动,就让他在真正的战场上,教导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
大胆的假设,再用沟通和观查对方肢体语言,一点点推敲出接近真实的答案,再迅速把这些收集到的情报融入到自己九分真一分假的谎言当中。无论雷震如何的出色,跟着谢晋元团长学习是如何的刻苦,进步是如何的惊人,但是面对这样一只早已经成了精的狐狸,他仍然被对方骗得团团乱转。
当谢晋元接待完访客,寻找雷震的时候,雷震已经想方设法的通知了大半个军营官兵,全营即将通过化妆分批潜出的方法,撤出租界,撤离孤军营这个鬼地方的好消息。看着得到撤退消息的那些部下兴奋的双眼,谢晋元除了摇头苦笑之外,还能再做些什么?
“对了,我有一个问题。”谢晋元问道:“既然你已经完全相信了鬼才先生对你散发出来的虚假情报,你为什么在向大家传达‘我的命令’时,还特意要求所有人保持原样,不要收拾行囊?”
雷震仔细思索着,过了好半晌,他才回答道:“在向大家传达即将撤出军营的好消息时,看到他们忙着去收拾行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我十七岁那年,在森林中寻找食物时,就是因为这种感觉,让我躲过了一条趴在大树树梢上,就等着我走过去再扑下来发起致命一击的猎豹。我当时想了很久,却找不出这种感觉的来源,所以我要求大家保持原状,我想这样就好像是我在森林中突然停下了脚步一样,这样至少我还能有充足的时间,去寻找危险的来源。”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在房间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一队白俄士兵在队长的带领下,强行冲进了孤军营的营房。谢晋元迅速走到窗口,小心的打量着军营四角戒哨塔上竖起的轻机枪,再看看在军营大门前,突然多出来的一队白俄士兵,冷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谢晋元这位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额头上滚滚而落。
直觉!
再看了一眼雷震,谢晋元的心里猛然闪过了这个词语,雷震拥有的,就是犹如野兽般,面对致命危险时本能的直觉!
雷震上当受骗,在孤军营里传播假情报,虽然会让大家空欢喜一场,不过这并不可怕,顶多是让所有人士气稍稍低落。但是可怕的是这个假情报在军营的传播开来,所有人可能做出的反应。
如果真的放任那些归心似箭的士兵收拾行囊,一旦看守孤军营的白俄士兵发现异状,或者干脆是有人通风报信,让他们在营房里找到证据,证明军营官兵即将“越狱”,本来只是普通的特邀教学,就会演变成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流血事件。就算是这场意外事件最后可以得到和平解决,工部局对孤军营的看管,也会变得空前严格。
到了那个时候,就连日本军方也会找到理由,向工部局施压,要求工部局将孤军营官兵“引渡”到虹口租界,接受他们日本军方的“制裁”。
谢晋元推开房门,对一名站在附近的排长迅速命令道:“去把鬼才先生请过来!”
几分钟后那位排长一路小跑的回来,向谢晋元道:“报告,在半个小时前鬼才先生已经离开军营!”
“雷震,”谢晋元霍然转头,道:“把你和那位鬼才先生的对话,尽你可能的重复出来。记住,如果是记不清楚的,就不要说,不要加上想象和模糊的推测去自己杜撰!如果有非要说,而你自己又记不清楚的细节,要提前告诉我,我会去分辩你提供内容的真实程度。”
雷震知道谢晋元叮嘱的这些话所代表的含意。谢晋元曾经和雷震做过一个测试,谢晋元事先在一张桌子上摆放了十几件大小不等的器具,在雷震坐在桌子前面几秒钟后,谢晋元突然要求雷震背出桌子上至少十二种器具。
雷震当时背出来十一种器具,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他发现有两种他说出名称的器具,根本不在桌子上,只是平时桌子上都会放那两件东西罢了。
人的眼睛和大脑,毕竟不是照相机,不可能将自己看到的东西都分毫不差的放进自己的记忆当中。有些地方记忆深刻,就可能凭自己的记忆,重新在脑海中构画出原来的图案,有些地方记忆模糊,在这个时候人的思维,就会本能的在记忆中进行填补,加入一些逻辑推理后得出的画面。而雷震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那两件器具,甚至是它们的位置,只不过都是原来记忆画面的添补。
对于务求精确的军事情报来说,接受这种经过填补的模糊记忆,是大忌中的大忌。一名好的情报官,或者是间谍,一定会接受针对模糊记忆的特殊训练,力求减少这种记忆误差。
雷震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在做过那场测试后,他也或多或少的接受了针对模糊记忆的训练,他一边思索一边背诵,将他和鬼才先生的对话,背出了大概九成。
听完雷震的复述,用衣袖擦掉了额头上的汗水,谢晋元长长的吁出了一口闷气。“好险啊!”
谢晋元道:“那位所谓的鬼才先生,能够掌握如此精确的情报,甚至能够推测出我由于接待的客人太多,不会有太多的精力分辨他的身份,却会把他推荐给你当特邀老师,进而利用你年少经历尚浅,容易轻信别人的缺点,实施计划引诱我们自己露出破绽,能做到这一点,又会不择手段要做到这一点的人,算来算去,也只有日本军部隶属的岩井情报机关罢了。”
“雷震,记住今天的一切,我们两个都要记住,在今天我们一起品尝到了失败!”
谢晋元轻拍着雷震的肩膀,沉声道:“我们国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并不仅仅是我们的武器装备还有训练不如日本军队,我们更输在了情报战上面。当你真正成长到可以率领部队独当一面的时候,你就会发现,除了要面对日本军队的正面进攻,你还必须要预防日本情报机构,从背后对你下的黑手。说实话,我真的很庆幸,你今天被骗了,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样至少在将来的战场上,你可以让身边的士兵少付出鲜血的代价。”
雷震用力点头,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叩门的声音。在得到谢晋元的回应后,马兰推开了房门。她手一伸,将一只填装了灰色粉末的半透明塑料瓶放到了桌子上。“刚才军营里乱成一团的时候,有两个家伙趁机溜进了军营的厨房,想把这个瓶子里的东西倒进水缸里。”
谢晋元拿起那只塑料瓶,不用问他也知道,这只塑料瓶里装的一定是慢性剧毒。一旦孤军营的水缸里真的被人成功投毒,整营的官兵都会死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迎着谢晋元询问的目光,马兰随手玩弄着一把散发着血腥气味的匕首,淡然道:“我刚才在军营外面问过了,可惜他们宁可血被放光也不愿意合作,看他们实战技术和对刑讯逼供的抵抗能力,一定接受过严格特殊训练。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是日本‘梅’机关行动组的特工。”
谢晋元点了点头,那位鬼才先生是岩井情报机关的特工,可是岩井情报机关一向不参与军事行动,也只有日本驻上海最高情报机构‘梅’机关,才会拥有这些直接执行各种特殊行动的特工。
“同时派出岩井情报机关和‘梅’机关两组特工,为我们制定了这一套连环计,日本人还当真是够看得起我谢晋元了。”
“那是当然!”马兰回应道:“我这些天在外面听到了一个消息,日本军方已经开出了二十万的价格,来买你的人头。如果能把你活着带到虹口租界,还能多领到十万!”
“三十万?”
谢晋元摸着自己的脑袋,轻叹道:“我一个月才能领不到三十块的军饷,这三十万可是能顶我将近一千年的兵粮了,我自己把自己卖了行不行?雷震,俗话说得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是我和马兰两个人的徒弟,以后日本人给你开的赏金最少也要到六十万!”
“不行!”马兰连连摇头,“我们必须要考虑到物价上涨的因素,这样吧,我们就少算点,雷震你以后的人头赏金能达到一百万就算达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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